金柳俏目含著淚,嬌小的身軀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倒下,身體裡唯一支撐她活著的東西,隻剩一種強烈的讓秦堪“入土為安”的信念了。
杜嫣靜靜在身後看著她,心中不知怎的有一種莫名的抽痛,為這位素不相識的女子甫失摯愛的痛楚,也為這盛世人間裡處處可見的破家苦痛。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杜嫣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幸福感,有家,有地位,有親人,還有一個彼此愛得熾烈的相公,上天待她很好了呢。
越是感覺幸福,越對金柳感到由衷的憐惜。
女人的眼淚有很強的傳染力,沒過多久,杜嫣的眼淚也跟金柳一樣撲簌而落。
內城千戶所的大門仍燃著大火,門板塌了一半,冒著火光攔在大門正中。
金柳仿似不覺,身軀一動便朝那團大火撲去,像一隻追求解脫的飛蛾。
杜嫣眼疾手快,嬌軀一閃便越過了她,在金柳被大火灼傷前的一刹,蓮足飛起狠狠一踹,燃燒著的門板被踹到半空,砰地一聲重重落下。
金柳扭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卻並無多少感激的意思,隻有嚇人的空洞無神,如同一片泛不起任何波瀾的死水。
她的眼神令杜嫣感到一陣心痛,哀莫大於心死,大概便是這般了吧。
千戶所的院子裡遍布殘垣焦木,大火已熄滅,處處冒著濃煙,院子平地上擺滿了屍,有東廠番子的,更多的是錦衣衛校尉,他們死時姿勢各異,滿地的鮮血已然乾涸,畫麵極其令人作嘔。
金柳進了院子便控製不住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了瘋似的費力扒拉著滿地的屍,仔細地辨認屍的麵目,試圖找出那張熟悉到已刻入她骨子裡的臉龐。
百餘具屍被她一具具地翻看過,不知過了多久,精疲力儘的她無力地癱軟在地上,歇斯底裡地哭道:“為什麼沒有?為什麼沒有?”
杜嫣亦含著淚急道:“再找找,興許剛才沒仔細瞧清楚呢……”
“仔細了,我都仔細瞧清楚了,怎會沒有?那些番子好狠的心腸,為何連一具全屍也不給他留下?好好的日子過著,為何一夜之間全變了,全毀了?”金柳嘶聲大哭。
杜嫣緊緊摟著她,雖是初識,卻為她的癡情而深深感動著,這一晚的淚,隻為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的苦悲。
很奇異的畫麵,數個時辰以前未曾相識的兩位女子,此刻竟摟在一起相對而泣,哭得傷心欲絕。
不知過了多久,杜嫣仿佛想起什麼,猶豫了一下,抽噎著道:“這位姑娘,既然沒找到你家相公的屍,你覺得……呃,有沒有可能他還活著?”
痛哭中的金柳頓時止住了哭泣,猛然抬起頭,無比驚愕和呆滯地盯著杜嫣。
見到金柳呆呆的表情,俏臉仍掛著淚珠兒的杜嫣不由有點想笑,歎了口氣無奈道:“這可真鬨了笑話,無緣無故陪人家哭了一鼻子,我到底圖什麼呢……這事兒可不能讓我家相公知道,非笑死我不可。”
見金柳仍舊一臉呆滯,欲喜而不敢喜的模樣,含著盈盈淚光的美眸裡卻散出一股勃然生機,杜嫣悄然一笑,她知道,自己的一句話給了這位陌生姑娘活下去的希望。
一個對未來有著希望的人,無論如何是不願死去的。
“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找我家相公,讓他派屬下給你全城打聽去,我家相公出手了,東廠那些該死的番子肯定被他收拾得哭爹喊娘……”
杜嫣是個急性子,扔下這句話便匆忙蹦跳著跑遠了,粗心的她竟也沒問這位陌生姑娘的相公到底姓甚名誰。
***************************************************************東廠大堂火勢衝天。
丁順和勇士營參將孫英指揮著麾下軍士押著一個個東廠檔頭,掌刑千戶和掌班領班到秦堪麵前,二人用探詢的目光瞧著秦堪。
秦堪穿著大紅鬥牛錦袍,在滿地屍和鮮血的堂前空地上負手而立,目光對上二人探詢的眼神,秦堪臉頰抽搐一下,冷冷掃視一眼那些臉色灰敗絕望的東廠大檔頭和掌刑千戶們,然後抬起頭,漠然地看著天空。
普通的番子可以放過,但,東廠的領必須付出代價,這件事鬨出的動靜太大,死一個王嶽是絕對不夠的。
最令秦堪滿意的代價便是將他們徹底從這世上抹去。
丁順和孫英立時明白了秦堪的意思。
丁順眼中厲色一閃,暴烈大喝道:“東廠大檔頭陳陵犯上作亂,罪無可赦,斬!”
“東廠大檔頭方貴來犯上作亂,罪無可赦,斬!”
“東廠掌刑千戶劉勝犯上作亂,罪無可赦,斬!”
“…………”
“…………”
前院跪著近兩千餘名瑟瑟抖麵無人色的東廠番子,隨著丁順一聲聲“斬”,一顆顆東廠要人物們的頭顱紛紛落地,院子正中鮮血橫流,人頭翻滾。
兩千餘名番子臉色越來越白,看著平日威風凜凜的領們一個個倒在錦衣校尉的屠刀下,無頭的屍仍在血泊裡不斷地痙攣抽搐,終於,數十名番子忍不住吐了出來,吐了也不敢動,額頭深深伏在地上那堆自己吐出來的穢物裡,無比恐懼地顫抖著身軀。
連丁順也越念越覺得心驚膽寒,一邊念著人名一邊情不自禁地扭頭朝秦堪看了一眼,見秦堪仍舊一臉淡漠地望著天空,丁順心中愈敬畏莫名。
大人這是要用鮮血徹底清洗東廠啊……不知過了多久,東廠的上層人物幾乎被屠殺一空的時候,秦堪終於淡淡地開口道:“罷了,就此打住吧。”
包括丁順在內,在場的無論錦衣衛,勇士營還是東廠,全部暗暗長鬆了口氣,互看一眼,現彼此滿臉的蒼白,滿頭的冷汗。
行刑的幾名劊子手雙臂軟,扔了刀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然後哇哇大吐不已。
天亮了,京師的東方緩緩升起一抹朝陽,火紅的朝陽灑在東廠前院的空地上。
朝霞似血,血如朝霞!
***************************************************************善後之類的事情自然用不著秦堪親自處理,該死的都死了,該震懾的全部震懾住了,東廠經此一役,恐怕從此再也無法壓錦衣衛一頭了。
秦堪不是屠夫,但他不得不這麼做。
王嶽死了,劉瑾必然掌內廷之權,未來東廠不知會由何人掌管,無論如何,殺東廠一個元氣大傷,對秦堪的利益是有利無害的。
上層的利益,往往建立在無數白骨和鮮血之上。
騎馬離開東廠大堂,在丁順等一乾貼身部下的護送下,秦堪和眾人匆匆趕往丁順的府上。
昨晚城內大亂,雖已交代了李二保護丁順的妻小和金柳,秦堪和丁順終歸不大放心,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便匆忙往回趕。
轉過街口,策馬行至無人看見的角落,秦堪臉色蒼白,終於忍不住在馬背上哇哇大吐起來。
“大人!”丁順等眾侍衛大驚,急忙翻身下馬拍撫他的背。
“大人,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秦堪虛弱地擦了擦嘴,歎道:“殺了那麼多人,你覺得我會很舒服嗎?”
丁順仿佛回憶起剛才那血腥的一幕,臉色也白了:“大人不說不覺得,一說起來……屬下也想吐了,那股子血味兒……唉。”
秦堪使勁甩甩頭,似乎想甩掉腦海裡那段血腥的回憶。
“不說了,趕緊回你府裡去,不知金柳怎樣了,昨晚城裡那麼亂,李二有沒有護她周全……”
丁順急忙點頭:“屬下也著急了,我家那婆娘雖說貌醜身粗,但終歸是多年夫妻,真讓人揪心。”
秦堪讚許地瞧了他一眼,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這粗貨倒是個有情義的。”
丁順憨厚地一笑:“屬下這人粗中有粗,嗬嗬,婆娘最清楚。”
…………城內靜悄悄的,一夜的激戰,遍地的屍令京師的百姓嚇破了膽,往常早已開張的集市此刻空蕩蕩沒有一絲動靜,街頭隻有一乘又一乘的藍呢官轎穿街而過,經過騎馬的秦堪身邊,轎簾被趕往承天門準備早朝的官員們掀開,露出裡麵一張張或敬畏或仇視的臉龐。
秦堪端坐馬上淡然一笑。
王嶽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秦堪頗為讚同,是忠是奸,千百年後自有後人評說。
遠遠的,內城千戶所遙遙在望,秦堪在丁順等人的簇擁下打馬疾駛,忽然,一道俏麗熟悉的藍色倩影出現在秦堪眼中,那道憔悴的身影失神地注視著冒著青煙的殘垣斷壁,神情期盼卻帶著幾分失落和忐忑,不時咬著下唇焦慮地看著院中,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能令她活下去的希望。
秦堪猛地勒住了韁繩,靜靜地注視著那道在嫋繞煙霧中徘徊躑躅的悲傷身影,心中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仿佛忽然被狠狠撞了一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