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素雅的名帖,一封簡潔的信箋,在朱宸濠手中翻過來覆過去的看,上麵隻有寥寥數語,然而這寥寥數語卻讓朱宸濠的心情變得很好,很美妙。
“秦堪服軟了。”朱宸濠拍了拍名帖,朝靜立一旁的李士實笑道。
李士實也笑:“這姓秦的終於識得王爺厲害,也該服軟了。”
“赴宴燕來樓?嗬嗬,分明是想向本王求和呀……”朱宸濠冷笑。
“王爺不想赴宴?”
朱宸濠重重一哼:“當然。照目前來看,頂多不過兩三天,朝中那幾位禦史便可以徹底把秦堪扳倒,讓他永不翻身,本王赴宴有必要嗎?”
李士實道:“能不扳倒儘量不扳倒吧,秦堪與旁人不同,他是小皇帝身邊的紅人,頗得皇帝信任,就算今日王爺扳倒了他,過不了幾個月,小皇帝又會重新起用,王爺何苦做這沒意義的事?”
朱宸濠陰森一笑:“如果他倒了,還有命活到幾個月後嗎?”
李士實搖搖頭:“門下勸王爺莫痛下殺手,特彆是殺秦堪這種天子近臣,這裡……畢竟不是南昌。”
朱宸濠扭頭注視著他:“你的意思,是勸本王赴宴與秦堪說和?”
“正是,秦堪今日送來這封信,說明他已識得王爺厲害,王爺今日要買通他也不是不可能,以秦堪和小皇帝的交情,可抵得王爺收買十個朝中大臣,在小皇帝身邊埋下一顆棋子,對王爺將來的大業作用不小,這筆買賣很劃算。”
見朱宸濠沉吟不語,李士實補充道:“大業重於私仇,古來多少英雄為了功業,連殺父仇人都可以原諒,王爺與秦堪不過小小嫌隙罷了,難道王爺連這點胸襟都沒有?”
朱宸濠被說得意動了,沉吟許久,輕輕拍了拍名帖,展顏笑道:“李先生說得不錯,為了功業,本王有什麼不能包容的?今日便去燕來樓,赴那秦堪的宴。”
***************************************************************京師的教坊司位於城東仁壽坊,教坊司是官方妓院,裡麵的妓女不論是歌妓舞妓還是純粹以色侍人的女子,都是頗有來頭的。絕大多數都是被查辦拿問的犯官妻女,在這個女人沒有任何人權的年代,一家之主出了事,便意味著整個家族的崩塌,家主一旦被剝去了官衣,昔日的官夫人官小姐鳳凰變草雞,朝廷一句話,她們便隻能被拿入教坊司,姿色差的服勞役,姿色稍過得去的,命運便悲慘了,千人騎萬人壓,活著生不如死。
許多心理變態的嫖客,他們的身份或許是出事犯官的政敵或朋友,或許是滿身銅臭的富商,這些人是教坊司的常客,以往隻能遠遠看一眼甚至看都不敢看的女眷們,如今隻要舍得花銀子,就能把這些曾經高高在上的女人壓在身下,這樣淋漓的征服感花多少銀子都是值得的。
托教坊司之福,仁壽坊成了諸多嫖客的流連之地,於是教坊司的附近如雨後春筍般悄然建起了許多青樓楚館,一家官方的妓院無形中帶動了一個行業的興旺。
燕來樓便是這樣一家青樓,它位於仁壽坊西側,離教坊司不過百餘步,據說背後有京師某部侍郎的背景,掌櫃懂得經營,一兩年時間便成為京師最貴最有名氣的青樓。
秦堪今日便在燕來樓宴請寧王朱宸濠。
日落掌燈時分,秦堪穿著一身涼快的綢衫,腰間係著玉帶,手中一把描金象牙折扇在手中展開又合攏,漫不經心地玩出許多花樣。
正門外,丁順早早等候著,見秦堪走來,丁順急忙朝秦堪見禮,秦堪點點頭,二人一齊往裡麵走去。
“都安排好了嗎?”秦堪淡淡問道。
丁順笑道:“都好了,就等寧王他們自己伸長了脖子往繩套裡鑽。”
“小心謹慎,不可大意,有時候細節決定成敗。”
“大人儘管放心,屬下可從沒給大人辦差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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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來樓名氣大,是因為裡麵的氣氛幽雅,走進去沒有太多的喧嘩笑鬨,沒有如同菜市場般的嘈雜,尋花問柳的男人進了這裡仿佛也瞬間變得高雅起來。
今日的燕來樓格外冷清,走進門內,繞過嶙峋的奇石假山,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絲竹聲遠遠傳來。
秦堪目不斜視穿行而過,腦子裡思忖著與寧王見麵時的措辭,丁順也穿著一襲便服,低眉順目地跟在秦堪身後,如同隨身小廝一般。
今晚,是一個圈套,他秦堪親自布下的圈套,運用得法的話,夠寧王和那個參劾他的禦史塗從龍喝一壺的。
秦堪把玩著折扇,嘴角的笑容詭異而神秘。
樓中大堂屏風後的廚間,忽然傳來一道很不耐煩的女聲。
“說了最近沒什麼生意,姑娘們好些日子沒見客了,你每天來問我也沒辦法,哪有那麼多衣裳給你洗?再說了,上次折桂姑娘一件上好的蘇綢被你洗壞了,折桂姑娘氣得扇了我一個大嘴巴子,這事兒我還沒跟你計較呢,你還有什麼臉麵再來?出去出去,快滾出去!”
“常媽媽,上次是奴家不對,給您賠禮了,折桂姑娘的那件衣裳我拿回去時上麵已有了一個小破損之處,委實不是奴家洗壞的,奴家知道最近燕來樓生意不好,可是不論生意好不好,姑娘們每日都要換洗衣裳的呀,您就慈悲,讓奴家給姑娘們洗幾件吧,奴家可以再便宜一點,洗一件衣裳兩文錢怎樣?”柔弱的女聲苦苦哀求。
常媽媽哼道:“兩文錢不是錢嗎?不是我說你,憑你的姿色,若入我燕來樓陪公子富紳們吃幾杯酒,彈幾曲子,想要錢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招一招手便有金山銀山堆在你麵前予取予拿,我可真想不明白了,大好的賺銀子機會不抓住,反而做這種兩文錢的低賤粗役,你傻啊!”
柔弱的女子聲音很輕,但透著無比的堅持:“常媽媽,給姑娘們洗衣裳並不低賤,這兩文錢,奴家覺得乾淨。”
常媽媽顯然楞了一下,接著尖利嘶叫起來:“你什麼意思?你是說我燕來樓賺的銀子不乾淨?你這粗鄙的窮婦有什麼資格說我們不乾淨?彆忘了,你掙的錢也都是姑娘們從公子貴人們的恩賞,好好,我不跟你說,你走吧,以後燕來樓你也彆來了,如此醃臢之地,怕汙了姑娘你的眼睛,你呀,跟順天府的官爺說說,給你立一塊貞節牌坊吧!走走,快走!”
“常媽媽,奴家不是這意思……”
“快滾!滾出去!”
柔弱女子一聲悲苦的輕歎,不再說什麼。
秦堪一直靜靜地站在堂內,直到看見屏風後倩影一閃,一位穿著藍色粗布衣裳的姑娘慢慢走出來,姑娘麵帶愁苦之色,臉色有些蒼白,雖然穿著最廉價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卻依然遮掩不住她俏麗傾城的姿色,僅隻一眼便有一種驚豔的感覺,隻可惜大概生活窮苦所迫,姑娘嬌嫩的俏臉多了幾分滄桑落魄,柔柔弱弱的樣子分外引人憐惜。
不知怎的,秦堪一見她便感到心中一陣抽痛,仿若見到了隔世的戀人一般,悸動,苦澀,甜蜜,還有那如同前世鄉愁般的惆悵,一瞬間同時湧入了心底。
苦笑搖搖頭,最近或許壓力太大,有幻覺了。
相比之下,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常媽媽卻令秦堪不由自主地擰起了眉頭。
丁順是個伶俐人兒,說他伶俐不僅是辦事得力,察言觀色的本事也非常了得,若非如此,秦堪也不會將他引為心腹親信。
見秦堪深深擰起的眉頭,丁順知道,大人不爽了。
於是丁順趕緊過去攔住那名姑娘,從袖口摸出兩錠十兩重的銀子,塞到姑娘手裡,笑道:“這些婊子們的衣裳有何好洗的,莫汙了姑娘的手,我乃京師錦衣衛內城千戶,千戶所就在內城柳巷胡同口,千戶所裡成百上千號弟兄的衣裳也要漿洗,姑娘若不嫌咱們軍伍漢子粗鄙邋遢,不妨接了這筆買賣,每件衣裳五文錢,姑娘明日便上工吧,保證不欠你工錢,這是定金,姑娘不妨先收下。”
姑娘怔怔瞧著自己手裡的銀子,仿佛吃了一驚,抬頭再看丁順那張無比誠懇的臉,姑娘咬了咬下唇,朝丁順盈盈一福,動作標準而熟練,似乎受過良好的教育。
“奴家謝過千戶大人,大人的定金似乎太多了,而且奴家洗衣裳都是四文錢一件,絕不敢欺瞞大人,給千戶所的官爺洗衣裳也隻收四文。”
丁順笑道:“多給你一文不好嗎?”
姑娘卻異常的堅決:“不屬於奴家的錢,一文都不多取,就四文了,奴家明日卯時便去柳巷胡同。”
二人說著話,秦堪卻一直背對著他們,出神地注視著堂內牆上的山水墨畫,卻不敢再看那姑娘一眼,剛才心中生出五味雜陳的諸多情緒,令秦堪感到有些懼意,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但身處危機四伏的京師朝堂,絕不能任由這種情緒占據心間,會要命的。
於是他隻能背過身,故意不看那姑娘。
姑娘再次朝丁順盈盈一福後,便告辭離開,走前似有所覺,扭頭看著秦堪的背影,姑娘神情微微一怔,奈何看不見秦堪的正臉,短暫的錯愕之後,姑娘終於轉身離去。
丁順走到秦堪身邊笑道:“大人,辦妥了。”
秦堪轉身微微一笑:“辦得不錯。”
“大人,那位姑娘姿色足可稱傾城,莫非大人對她……大人若有意,屬下可為大人辦得妥妥的。”丁順朝他露出男人都懂的笑容。
秦堪笑罵道:“你以為人人都似你這般齷齪心思麼?跟你千戶所下麵的人交代一聲,人家姑娘靠雙手勞動,掙的是乾乾淨淨的錢,叫他們彆欺負她,誰敢觸犯,就把他閹了送進宮裡,給我當王嶽身邊的臥底去。”
“是,絕不敢欺負那姑娘。”
秦堪注視著正門口那位姑娘離去的方向,忽然吟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燕來樓,嗬嗬,好名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