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虛假的戲(1 / 1)

弘治帝罷朝兩日了,這在勤勉的弘治一朝是非常罕見的,六科道禦史們集結於午門跪問原因,有宦官出來冷冰冰的一句“龍體微恙”便打了。

禦史們很理解,於是紛紛朝午門磕了幾個頭,齊聲恭請陛下保重龍體後便往回走,人一輩子難免三病兩痛,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禦史們好打,但三位內閣大學士和內廷幾位掌印秉筆太監們可不好打。

身居高位的他們自然有著更準確的消息渠道,他們很清楚陛下的病絕非“微恙”那麼簡單。

文華殿的暖閣內,本是三位大學士辦公的場所,今日卻多了三位稀客。

稀客其實是熟客,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秉筆太監陳寬,和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王嶽。

執掌大明朝的內閣和內廷六位大人物同聚文華殿,實可謂少見。

內閣和內廷一直有矛盾的,大明皇帝立司禮監就是因為臣權過大,君權受到製約,於是從仁宣之後開始,皇帝想出了一個製約平衡的法子,便是設立司禮監,由身邊信任的太監代皇帝掌批紅權,遏製漸漸淩駕於君權之上的臣權。

這也是無奈之中的辦法,洪武永樂兩朝後,老朱家的後人脾氣漸漸變得斯文起來,此消彼長之下,大臣們的脾氣漸漸變得暴烈,如果這些暴脾氣的大臣有篡位謀逆之心倒還好說,拖出去殺掉殺掉便是,令大明皇帝們憋屈的是,這些暴脾氣們該死的竟一個個都是忠臣,一心為了江山社稷,而且口才一個比一個好,一張嘴便占住了道德製高點,常把皇帝罵個狗血淋頭。

皇帝們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更不敢隨意斬殺大臣,否則會被正義的史官們寫進史書,從此遺臭萬年,永不翻身,於是隻能眼睜睜看著朝堂內閣製度日漸成熟,眼睜睜讓大臣們把皇帝的權力分得七零八落,皇帝似乎變成了一尊擺設,永遠也不可能在金殿上酣暢淋漓地大散王霸之氣,那一句令人身心愉悅的“拖出去殺掉殺掉”的話也不能再隨便亂說了。

無奈之下,宣宗皇帝朱瞻基想了個辦法,那便是設立太監學堂,鼓勵太監識字,司禮監於是漸漸隨著內閣製度的成熟而權勢大漲,用太監家奴來牽製臣權的無限滋長,這便是宣宗皇帝的主意。

其實內廷的出現,並沒有給君權帶來太多好處,司禮監頂多隻起到了製衡外廷的作用,君權還是沒有收回來,不得不說,中國上下數千年的無數帝王中,唯獨明朝的皇帝活得最憋屈,最受氣,但偏偏就是這種內閣執政,內廷製約,都察院監督的三權製度,令明朝的國怍保持了近三百年。

成敗功過,誰人評說?

弘治一朝,內廷難得出了幾個不給天下添亂的好太監,比如蕭敬陳寬王嶽三人,所以三人與內閣的關係也一直比較融洽,偶有為自己所屬一係爭利奪權,耍耍心眼之事,也無傷大雅,總的來說,弘治朝的內外廷一團和氣。

今日文華殿暖閣的氣氛有些凝重。

弘治帝病重的消息終究還是被少數幾個人知道了,今日暖閣內的六人便在此列。

皇帝病重,大行不遠,無異給內閣三位大學士和三位大太監一個沉重的打擊,大明在弘治帝和他們一乾重臣的努力下,終於有了中興之象,大學士和太監們都得了好名聲,當然,也沒耽誤幾位太監橫財。然而若弘治帝駕崩,這正在中興的大明還能繼續中興下去麼?

一想到太子朱厚照的德行,暖閣內六人便搖頭歎息不已。

蕭敬咳了幾聲,端起茶盞兒喝了口茶潤潤嗓子,緩緩道:“陛下病重,這個消息必須封鎖,否則朝堂恐生大亂,有心人煽風點火幾句,咱們這日子還過不過啦?”

謝遷歎道:“昨日我等請見陛下,被內宮宦官擋了好幾次,看來陛下委實病得不輕,蕭公公是內臣,可知陛下的病究竟如何?”

蕭敬搖頭道:“陛下嚴令不準外泄,雜家也不知究竟,派人問了幾位太醫,一個個隻知惶恐搖頭,半句也不說,內宮近身服侍陛下的宦官昨夜給雜家悄悄遞了一塊沾了血的絲帕,血已凝聚成黑塊,雜家派人拿著帕子問了京師名醫龍二指,龍二指隻瞧了一眼便搖頭,說咳血之人活不過兩個月了……”

三位大學士渾身一顫,接著老眼流出渾濁的老淚,神情哀痛萬分。

君臣相處多年,弘治帝在大學士們眼中已不僅僅是帝王,而且還是朋友,甚至如同兄弟手足一般,無可否認,他是個好皇帝,千年難得一見的好皇帝,不僅如此,他也是個好朋友,如今這位朋友天不假年,訣彆在即,不由令三位大學士倍感哀傷。

李東陽流淚泣道:“陛下今年才三十五歲啊!老天何以如此不公,奪我大明英主,殘忍何至如斯!”

閣內六人儘皆黯然落淚不語。

劉健是輔,眾人傷懷許久之後,劉健擦了把老淚,強抑悲痛道:“老夫今日請三位公公來,有國事相商,今陛下病危,政事卻不能荒廢,大明萬裡江山還得靠咱們一起幫陛下以及太子殿下撐住才是。”

其餘五人皆是國之柱石,聞言神情一肅,皆稱是。

劉健緩緩道:“老夫有幾個提議,諸位不妨斟酌,先陛下的病情必須嚴密封鎖,不得外泄一字,其次東宮春坊那裡,我等大學士當愈加嚴格督促太子學業,其三,內閣和司禮監向太後和皇後娘娘請旨,兩月之內,逐漸調換宮防,禁宮原駐軍調往京營,換騰驤四衛入宮值衛,同時錦衣衛和東廠派員入宮嚴密監視,以防……”

頓了頓,劉健神情晦澀地歎了口氣,道:“以防陛下真有……不可言之事,而令宮中大亂,禍殃天下,其四,陛下若真有不測,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必然趁我大明國喪之時犯邊奪掠,邊鎮不能不防,老夫建議調三邊總製楊一清任總兵官,太監苗逵為監軍務,總督邊鎮防禦,韃靼若來犯,率兵擊之。……暫時就這些吧,至於準備喪葬後事之類的,先緩緩再說,或許陛下吉人天相,轉危為安,此舉未免對陛下不敬,非為臣之道也。”

五人思慮半晌,紛紛點頭同意,內閣和司禮監達成了一致共識。

眾人快散之時,王嶽嘴唇囁嚅了一下,見大家情緒低落,王嶽想想也沒再開口。

蕭敬冷眼旁觀,情知王嶽是想說說司禮監之事,畢竟蕭敬再過幾個月便要告老還鄉,司禮監掌印這個極為重要的位置王嶽已垂涎很多年了,可眼下皇帝病重,太子年少無知,這事兒卻懸了起來,令王嶽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蕭敬沒說話,不易察覺地冷笑幾聲,起身與三位大學士告辭離開。

朱厚照含著淚在禁宮內奔跑,剛才在太醫院無意中聽到的消息令朱厚照心急如焚,他不相信兩位太醫的話,或者說他天真地選擇了不願相信。

父皇一直好好的,像山一般高大堅強,為他撐起了整片天空。

山,怎麼可能會垮呢?

定是太醫們閒著沒事嚼碎嘴詛咒父皇!

朱厚照抹了把眼淚,心中恨意頓生,這兩個碎嘴的太醫不是好人,一定要稟報父皇把他們全砍了。

乾清宮是大明曆代皇帝的寢宮,弘治帝正躺在乾清宮的床榻上,臉色蒼白得可怕,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張皇後端著藥碗,含著淚一口一口地喂弘治帝喝藥。

朱厚照衝進乾清宮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景象,見父皇虛弱無力的樣子,朱厚照心中一酸,不可抑止地大哭起來。

“父皇你怎麼了?昨日兒臣請安時你還好好的,怎麼今日便這般模樣了?”

張皇後也忍不住捂麵哭泣,弘治帝的身體如何,隻有她最清楚,這幾日愈危險,可每次朱厚照嘻嘻哈哈從東宮跑來請安時,弘治帝不論多麼虛弱,總會在書案後坐得筆直,跟往常一般含笑跟朱厚照玩笑交談,直到粗心的朱厚照離開,弘治帝才被太監們攙扶著躺下。

都說人生如戲,弘治帝為兒子演的這一出戲,卻是最感人的。

不論貴為天子還是賤為庶民,父親的心思大抵相同的,都不願兒子有一絲絲的傷心,哪怕是為父親傷心。

弘治帝見朱厚照哭得傷心,艱難地勾起一抹笑容,道:“我兒怎麼了?朕隻是偶感風寒,小病而已,如此傷心作甚?快把眼淚擦了,也不怕人笑話。”

“偶感風寒?”朱厚照收了淚,狐疑地瞧著張皇後,目光充滿探詢。

張皇後抹了把淚,淒然點了點頭。這出戲既然陛下開始演了,她也得幫著演下去,哪怕根本瞞不住多久。

朱厚照終究不傻,見張皇後哀傷的表情,以及周圍服侍的宮人黯然的模樣,心中頓時全明白了。

“是,父皇隻是風寒,很快就會好的。”朱厚照嘴角咧開了笑容,眼淚卻越流越多。

父子都在演戲,演一出自己騙自己的戲,演技拙劣,卻真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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