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下旨,杜宏一案三法司同審,秦堪終於達到了目的,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一個相對公平,將自己與敵人拉到平等地位的結果。
剩下的便是雙方博弈了。
領了旨意的牟斌和王嶽各自行動起來,廠衛各有一套偵緝案件的手段,錦衣衛靠的是散布民間各處的密探,以及每百戶下非編製的幫閒,密探們平日裡以各種身份生活著,他們也許是商人,也許是挑著擔子遊走村鄉的小販,也許是舉幡搖鈴行走四方的土郎中,而東廠在偵緝方麵略為遜色,論陷害忠良上刑逼供他們是行家,但偵緝案件卻不如錦衣衛,他們的情報主要來源於雇傭的村鄉城鎮遊手好閒的地痞潑皮。
回到鎮撫司,牟斌馬上召來了秦堪。
秦堪來到鎮撫司前堂時,卻見牟斌正背對著門口,出神地盯著牆上那幅猛虎下山圖。
“下官拜見牟帥。”秦堪恭敬施禮。
牟斌回過神,扭頭朝他一笑:“坐吧,你我之間不必拘禮,用不著上官下屬那一套。”
秦堪微笑落座,侍侯的校尉奉上香茗。
牟斌端茶啜了一口,然後眯著眼睛掃了一眼秦堪,淡笑道:“年紀輕輕,竟已有在京師翻雲覆雨的本事,不得不佩服,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還隻是一名錦衣百戶,京師裡小心翼翼的熬出身,若非當年大太監懷恩賞識提拔,這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還輪不到我坐,多半掛個指揮僉事的空銜庸碌一生終老。”
秦堪抿了抿唇,不一語。
牟斌斜眼瞧著他,笑道:“秦堪,你可比我強多了,今年你才二十出頭吧?不但已是錦衣千戶,還頗得陛下和太子信任,更厲害的是,能徒手攪動朝堂風雲,將一件塵埃落定的鐵案推翻重審,委實後生可畏。”
秦堪拱手道:“全托牟帥提拔之功……”
牟斌老臉忽然一板,重重哼道:“挑唆國子監貢生鬨事可與我提拔你沒有任何關係,說你厲害算好話,其實你就是個惹事精,而且專惹大事,大麻煩!”
秦堪索性承認道:“牟帥,家嶽入獄,下官不得不傾儘全力謀劃奔走,至於事情鬨得多大,會有什麼後果,下官已然顧不得許多了。”
牟斌哼道:“聽你說話以為你是個橫衝直闖的楞頭青,做事卻做得老謀深算,手段老辣,你以為我真信你是楞頭青?以你的算計城府,可以當楞頭青他爹了。”
秦堪苦笑:“下官就當牟帥在誇我吧……”
牟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子,緩緩道:“如你所願,陛下命三法司重審杜宏一案,案情已上達天聽,無可遮掩,這個蓋子終究被你揭開了……”
頓了頓,牟斌盯著秦堪,道:“可是,揭開蓋子後,裡麵放出來的妖魔鬼怪你降得住嗎?”
秦堪微笑道:“我儘力試試。”
牟斌注視他許久,歎道:“秦堪,我真看不透你啊,實在是個聰明透頂的人,蝮蛇蟄手,壯士斷腕的道理不會不懂吧?你嶽父已陷入泥沼,何必再搭上一個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愚也。”
秦堪笑道:“我與牟帥想法不同,家嶽若掉進茅坑我肯定不會救他,但他掉入泥沼卻不能不救,聰明與白癡或許一線之隔,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挺像個白癡的。”
牟斌搖搖頭:“罷了,今日叫你來是為了告訴你,這幕後之人必是朝堂大員,手握重權,錦衣衛會全力偵緝,隻不過需要時間,幕後之人不會放任錦衣衛這麼查下去,為了自保,他必會先對付你和你嶽父,你自己小心。”
秦堪真誠地盯著牟斌:“下官一定會小心,就算下官無法自保,牟帥也一定會義不容辭地保住我的,對嗎?”
牟斌臉頰抽搐幾下,一言不地……端起了茶盞兒。
“送客!”
***************************************************************錦衣衛緹騎南下,全力偵緝紹興織工被殺一案,牟斌能做的大抵隻有這些了,東廠番子卻拖拖拉拉幾天後才懶洋洋地出了京,雖然也是偵緝此案,但秦堪很清楚,東廠肯定查不出什麼。
拋開王嶽與秦堪的恩怨不提,剛開始東廠如此熱心把杜宏案子接收過來,想必王嶽也乾淨不到哪裡去,必然與此案有些關聯的,隻是不知他在其中收了多少好處,全力偵緝隻會引火燒身,王嶽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出工不出力很正常,暗裡給錦衣衛使使絆子也很符合邏輯。
其實最好最有效的法子是把王嶽綁起來暴揍一頓,上幾套東廠原汁原味的刑具,逼問出此案幕後之人和犯罪證據,一切全妥,根本不須拐彎抹角。可惜這位四朝元老連皇帝都給他三分麵子,沒有證據誰也動不了他一根手指。
聞知杜宏的案子已被皇帝陛下親自下旨三法司會審,秦府內低迷壓抑的氣氛才稍稍緩和,杜王氏和杜嫣的臉色也終於陰轉多雲了。
……………………國子監貢生大鬨刑部衙門促使皇帝下旨嚴查杜宏一案,錦衣衛緹騎還在路上,秦堪的敵人終於動了。
先製人的道理誰都清楚,當然,跟實力也有關,秦堪就算有心先製人也無能為力,他太弱小了,朝堂上根本沒有盟友,大明所謂的朝堂之爭,用四個字足可概括,那便是“黨同伐異”,像秦堪這樣的光杆司令若得罪了朝堂上的某派勢力,等待他的將是被集體群毆。
聖旨下達的第二天早朝,金殿內似乎充斥著一股詭異莫名的氣息。
值日太監尖著嗓子喊著“百官見禮,有事啟奏”,話音剛落,巡按浙江監察禦史邢昭率先站出朝班,躬身道:“臣有事奏。”
弘治帝微微點頭:“邢卿有事儘管奏來。”
“臣奉旨巡按浙江,去年浙江各官府考績評述,臣已原原本本上報吏部,關於紹興織工被殺一案,此案當時震動江南,臣不敢不儘職查訪,經查,當時蘇州織造局督辦太監王朋被鬨事織工打殺,紹興知府杜宏和會稽知縣陳文忠帶著數十衙役親自趕至,杜宏見情勢失控,便下令衙役抽刀鎮壓,須臾之間十餘名織工倒地身亡,案後臣趕到紹興,親眼見過現場,而且與浙江布政使崔甑,會稽知縣三人同時偵斷,更將受命殺人的十餘名衙役拿入大獄待審,行凶的製式佩刀十餘柄皆妥善保存,無論人證還是物證皆齊全有效,臣敢問陛下,為何遲遲不治杜宏之罪,反而將此案交三法司重審?”
弘治帝暗歎一聲,道:“此案疑點甚多,不能不審,再說國子監貢生昨日因此案而衝擊刑部衙門,朕向來善待文人大夫,群情陳情,朕不得不詳查究竟,所謂真金不怕火煉,若案情所斷無誤,必然經得起重審,如此不明不白,如何堵天下悠悠眾口?”
邢昭道:“我皇仁德英明,臣等欽佩感懷,隻不過陛下此舉無疑濫用國器,臣大膽直言,此舉殊為不妥,此案明明已是證據確鑿,卻令官員一查再查,天下民生政事何其繁多,此例一開,我大明積壓了多年的大案要案若全部翻出來,有心人再捏造幾個疑點,這些案子豈不是要全部重審?如此我大明律法威嚴何在?”
金殿內,邢昭滿臉正義慷慨陳詞,殿內數百名大臣暗暗點頭,邢昭話剛說完,已有六名官員一齊站出朝班,附議邢昭之言,殿內議論的聲音愈大了。
邢昭見達到了效果,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很快恢複如常,又拋出了一記重擊:“臣還有一事啟奏,昨日京師城內有人遍散傳單,鬨得城內人心動蕩,那些散布京師的傳單實乃杜宏之婿秦堪所為,臣聽說國子監貢生鬨事,也是秦堪從中挑唆煽動,其目的是為其嶽父脫罪……”
此言一出,弘治帝微微動容,金殿內的大臣們頓時議論四起,嗡嗡不絕於耳。
李東陽位列班,麵無表情,吏部尚書馬文升則暗暗搖頭一歎,縱然二人欣賞秦堪這個年輕人,然而此時此刻,如何為他辯解?
弘治帝皺眉道:“你可有證據?”
“有,臣隻覺此事蹊蹺,於是在城內細細察訪,並走訪了國子監,有國子監貢生親眼見到灑傳單之人正是錦衣衛內城千戶所校尉,經常於大街上挎刀巡街,並且曾經調任過一段時間的國子監坐探,此人正是秦堪的屬下,而且是從南京開始並一直跟著他的心腹屬下,臣這裡有國子監貢生的親筆證詞,以及京師數十名目擊百姓的畫押證明,秦堪為徇私情而蠱惑京師人心,罪不容赦,臣請陛下嚴懲,以為天下不法者戒!”
金殿內的議論聲更大了,如同縈繞著上千隻蒼蠅似的,數十名大臣先後站出朝班,異口同聲請弘治帝嚴辦秦堪。
弘治帝單手扶著額頭,接過宦官轉遞過來的證詞,看了幾行便覺得頭疼得不行,臉色越灰敗,長長歎了口氣,看著殿內群情激憤的大臣們,無力地擺擺手,道:“傳旨,錦衣衛東宮值守千戶秦堪罷職,拿入詔獄,南鎮撫司派員嚴審,事若屬實,嚴懲不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