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為人,秦堪早已明白,跟老頭兒打交道一定要小心謹慎,這種人活的年歲比他長,玩的陰謀詭計比他多,碰上一兩個老得快進棺材還坑年輕後輩的缺德家夥,很可能會被他玩死,比如眼前這位馬尚書。
用椅子掄馬尚書的腦袋是不理智的,秦堪呆了半晌,苦笑拱手:“剛過完年馬老大人便送晚輩如此厚重的大禮,實在感激莫名,看來老大人是想給晚輩過清明節了……”
馬文升捋須哈哈大笑:“你這後生好不曉事,你以為李東陽是那麼小氣的人麼?宰相肚裡就算跑不了馬,至少也撐得了船的……”
頓了頓,馬文升笑道:“李東陽托老夫轉告你,有閒暇時不妨去李府坐坐,他在老夫這裡輸掉的銀子,必要在你這裡找補回來,去時莫帶禮物,帶夠本錢就好。”
秦堪楞了一下,接著心中對馬文升真正生出感激之意。
老馬原來是在提攜他,能堂皇出入當朝李閣老府上與李東陽賭銀子的,遍數天下文官武將,獲此殊榮者能有幾人?
身在官場,很多時候彆人並不看你的官職大小,而是看你的資曆,與李東陽賭博也是一種政治資本,這種資本甚至比官職更重要。
秦堪急忙起身朝馬文升長長一揖:“多謝馬老抬愛,晚輩銘記於心。”
馬文升看著秦堪的目光充滿了深意:“明年我便要向陛下告老,朝堂的事老夫也管不著了,不過你是東宮近臣,老夫不得不羅嗦幾句,你終日伴駕之人,是我大明未來的國君,你當小心謹慎,勿使行差踏錯,更勿使東宮殿下行差踏錯,否則你罪莫大焉。”
秦堪明白了。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馬文升提攜並非單純欣賞他,而是秦堪目前身處的位置,太子年幼,容易受奸人蠱惑,整個朝堂都對太子身邊的人非常關注,朱厚照將來是仁君還是暴君,跟如今的東宮近臣的為人品性有直接關係,從馬文升的語氣裡,秦堪能感覺到他對未來的大明皇帝很沒有信心。
秦堪很想告訴他,沒信心是正確的,將來朱厚照登基以後確實是個很不靠譜的皇帝,他會讓朝臣們操碎了心,你明年退休是你這輩子做過的最英明的決定,沒有之一。
拱了拱手,秦堪萬分誠摯地看著馬文升,道:“馬老大人放心,晚輩的為人品性相當上得了台麵,雖不好意思自誇謙謙君子,卻也不遠矣,未來的大明國君必然是英主明君。”
誰知馬文升憂心忡忡歎了口氣,道:“正是因為老夫清楚你的為人品性,才對東宮放不下心啊……”
秦堪:“…………”
又想朝馬文升的腦袋掄椅子了…………………………“聊也聊過了,無事不登門的家夥,說吧,今日主動拜會老夫有何事?”
秦堪忙將杜宏入獄一事詳細說出,馬文升一直捋須垂瞼聆聽,直到秦堪說完,他的臉上才微微閃過一抹異色。
“紹興知府杜宏竟是你嶽丈?”馬文升有些驚訝。
“正是。”
馬文升歎了口氣道:“老夫記得這杜宏,弘治十五年,吏部考山陰知縣治理有方,且官聲甚佳,在任時興修水利,鼓勵農桑,愛民如子,老夫親自為杜宏上表一封,以彰其功,後來升紹興知府也是老夫上表薦舉,破格擢升……沒想到紹興任上不到一年,竟落得鋃鐺入獄的下場。”
“老大人,晚輩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家嶽是被奸人所構陷,絕無指使人打殺鬨事織工之事,請老大人明鑒。”
馬文升搖搖頭,道:“老夫隻看到浙江布政使司的奏報,裡麵言之鑿鑿,杜宏指使人打殺織工一案有明確的人證物證,此事涉及十幾條人命,不是你說一句令嶽無辜老夫便能相信的,國有國法,老夫不能容情。”
秦堪不由一陣失望,又對這件案子漸漸有些明悟。
人證物證說拿便拿出來,說明這是一個精心設好的圈套,設這個圈套的人跟浙江布政使司和蘇州織造局脫不了乾係,或許還有更上層的大人物指使,杜宏那道檢舉的奏本捅了馬蜂窩,打殺織工之事可能事前便已有了預謀。
事實真相如何,隻能等杜宏押解來京師後再當麵問他了。
“老大人,晚輩和家嶽皆非罔顧國法之人,若家嶽果真有罪,晚輩何惜大義滅親。隻是國法之外尚有人情,人情有善亦有惡,晚輩有一個不情之請,家嶽的案子頗多可疑之處,如今東廠接手此案,晚輩年少氣盛,行事孟浪,曾與東廠有過隙怨,無論家嶽是否被冤枉,落在東廠手裡終究難逃生天,是否可以請大理寺或刑部從東廠接手此案?”
馬文升沉吟許久,杜宏一案是真是假他不清楚,但杜宏這個人卻是被他親自向皇帝表彰過的,而且紹興知府也是他親手破格擢升的,如今杜宏身陷泥沼,說出去未免有吏部天官識人不明之嫌,馬文升人雖正直,卻也不是完全沒有私心,明年便要告老還鄉,正是愈愛惜羽毛的時候,這張老臉可打不得。
杜宏若落到東廠那幫殺才手裡,就算他沒罪東廠番子也會有一千種辦法逼得他不得不認罪,案子一旦定成鐵案,他馬文升的老臉可就丟大了。
把杜宏的案子從東廠轉到大理寺或刑部審理,無論國法還是人情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這並非徇私枉法,換個角度想想,這甚至是一件保護罪臣,不至屈打成招的好事,或許可以得到朝堂大臣們的一致讚許,為自己將來告老之後的名聲添上光彩的一筆。
猶豫許久,馬文升臉上肌肉微微一顫,捋須點了點頭:“老夫知道了。”
含糊不清的答案,卻令秦堪欣喜萬分,他聽懂了馬文升的意思。
“晚輩多謝老大人。”秦堪感激地朝馬文升長揖到地。
馬文升緩緩道:“不忙謝我,司禮監的蕭敬和東廠的王嶽肯不肯答應還說不準呢,畢竟此案死了一名督辦太監,事已涉及內廷和內務府,若王嶽死活不願鬆口,老夫也無可奈何。”
秦堪一呆:“那該如何是好?”
馬文升橫他一眼,眼神充滿了鄙視,道:“太監乃天家家奴,東宮殿下雖說無法乾涉內廷和東廠,但如果要監督某個案子的審理是否公正嚴明,是否不枉不縱,卻還是辦得到的,如此助力近在眼前,你這後生緣何舍美玉而求頑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