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在潭邊(上)(1 / 1)

將夜 貓膩 1635 字 25天前

寧缺不知道怎麼接這句話,看著她身前飄著的那個氣泡,想著自己和老師在海船上曾經做過的那些推測,有些不確定問道:“這就是世界的樣子?”

桑桑沒有回答。

風雪未減,大黑馬的度很快,沒有過多長時間,便過了雪海,寧缺回望去,看著雪原上那道清晰的蹄印,不知在想什麼。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有些微酸,而且是廢話,但對於他要做的事情來說,卻是很需要的樸素的道理,人類對於這個世界最重要的變化,不就是那些痕跡?比如城牆、宮殿、田野、阡陌還有河堤。

雪海上的這道痕跡同樣如此,同時也是某個字的某個筆畫裡的某個部分,或者是開端,或者是結局,隻是暫時無法確定,連寧缺自己也無法確定,除非他真的把那個字寫出來,並且讓整個人間看見。

隻是要寫出那個字談何容易?回顧這個世界的人類曆史,無數劫來無數年,真正能夠越規則、達到無矩境界,終究隻有夫子一人。

但總要做些準備,哪怕要準備數千年之久——在沒有確定觀主的真正目的之前,這些大概便是他現在能夠做的不多的事情。

現在來看,觀主讓隆慶燒死葉蘇助其成聖,令道門分裂,暗助新教波瀾漸闊,都指向讓桑桑變弱,很明顯他想對桑桑不利。

根據書院推算,觀主用來對付桑桑的手段是那幾卷天書。隻是……

為什麼?不去思考宗教信仰之類的事情,這件事情邏輯都很難自洽,桑桑是昊天,道門為什麼要殺她、敢殺她?意義在哪裡?

桑桑沒有說,寧缺也不問,隻要能夠回到長安城的家裡,他還有很多時間去解開這個謎題,然後做出相應的對策。

大黑馬的度奇快,在風雪裡變成一道黑色的閃電。青狗在旁邊的深雪裡奔行,不時被雪掩埋,看著就像朵朵盛開的青蓮,竟也絲毫不慢。

數天後,寧缺一行便離開了寒域的範圍,來到一片殘留著些許青意的針葉林附近。在林間他看見很多被野獸吃剩後被凍成冰渣的鹿肉及血,看獸群的足印和被撞斷的林木,確定應該是雪狼曾經停留的地方。

桑桑伸出右手食指在大黑馬的頸間輕點,大黑馬明白了她的意思,緩緩減停下,她捧著肚子有些笨拙地下了馬。伸手招了招。

青毛狗很喜悅地奔了過來,吭哧吭哧跳到她的懷裡。

她抱著青毛狗。望向南方,神情漠然。

寧缺看著她懷裡那隻大狗,想要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說。

南方依然是風雪,桑桑卻看了半個時辰,然後說道:“轉東,12。8。”

寧缺扶著她上馬,輕扯韁繩。讓大黑馬改變方向,向東而行,整個過程裡他都沒有問,似乎知道她的意思。

過了數日,到了一條冰河畔,桑桑再次讓大黑馬停下。

她望向某個方向的天空,神情依舊漠然,眼睛裡卻漸漸流露出煩躁的情緒,然後從懷裡取出了一個小算盤,開始撥打。

除了當年在長安城裡修房子的時候,因為涉及銀錢數目太多,需要一種嚴肅的儀式感來增加信心用過算盤,寧缺很少見她用過算盤,有些詫異。

雪原罕有人跡獸蹤,除了呼嘯的風聲,十分安靜,此時冰河畔,卻響起了劈劈啪啪的清脆響聲,桑桑的手指在算盤上帶出道道殘影,像在彈琴。

過了段時間,她停止了打算盤的動作。

寧缺望向她身前,隻見算盤上那些小木珠排列成一個很有規律、但絕對沒有任何意思的圖案,看不明白,直接問道:“怎麼走?”

“西北,33,23。”桑桑說道。

往西北等於退回,寧缺卻沒有任何疑問,輕提韁繩,讓大黑馬向著那個方向而去,一路踢雪濺冰,沒有耽擱任何時間。

暮時,大黑馬再次停下。桑桑取出算盤,再次開始像彈琴一般撥打,待計算完畢,又給出一個新的方位,寧缺依言而行。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問,更沒有疑問,隻是沉默平靜地配合,就像很多年前一樣,關於計算路線這種事情,他絕對信任她。

此後數日,這樣的情況不停重複,最後桑桑甚至不再把算盤收進衣服裡,而是擱在鞍前,不時便會撥弄幾下,而且轉向的次數變得越來越頻繁。

她比當年弱了很多,天心難算世間一切事,但要說到算字,依然出普通人類太多,轉向與趨退沒有任何規律,最後連寧缺都失去了方位。

但他知道,現在越來越南,離長安城越來越近。

桑桑和他不想遇到的那個人,還一直沒有遇見。

寧缺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到最後越危險,更因為他現桑桑現在的精神越來越差,不知還能繼續算多長時間。

桑桑變得很疲憊,非常嗜睡,經常撥著算盤珠,便無聲無息靠著他的胸口睡著,好在並不像那年生重病一般虛弱,更沒有吐血。

寧缺每次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都忍不住想,難道是快生了?

……

……

接下來連續兩天都是依著天棄山南行,雪嶺在碧藍的天空裡畫出一道清晰美麗而起伏崛狠的線條,給大黑馬指引著方向。

賀蘭城在叢山峻嶺間若隱若現,桑桑再次讓大黑馬停下。

這一次的推算用了很長時間,算盤上的那些木珠不停地彈動,被她的手指撥回原位,又再次被撥出,顯得非常淩亂。她的動作也變得有些亂,像亂彈琴。

她臉上的漠然被煩躁取代,最後變成惱怒。

啪的一聲響,她的手落在算盤上,將勉強將要成形的圖案再次弄亂,任由有些淩亂的絲在頰畔亂飛著,說道:“會遇見。”

寧缺隻沉默了很短的時間,問道:“有沒有機會?”

桑桑說道:“沒有。”

他問的是夫妻聯手、戰勝觀主有多大概率。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清楚,一點都沒有。

這一次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能不能繞?”

桑桑說道:“不能。”

連續聽到兩次否定,寧缺毫不懷疑她的判斷,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向山間而去,說道:“先想辦法藏起來。”

聽著這話,桑桑微微挑眉。有些不悅。

她是昊天,居然因為一個人類而躲藏?而且那個人類以前是她養的一條狗?當然事實上,她在雪海畔已經藏了很長時間,隻不過那時候她可以心境守一,現在卻很難,她不想在寧缺麵前顯得太過弱小。需要他保護。

當她的手下意識落在腹部上,她保持了沉默。

寧缺沒想到在這種時刻她還會想那些有的沒的。牽著韁繩快奔入山中,來到一片被寒樹環繞的寒潭畔,說道:“就這裡。”

這裡能夠遠遠眺望到賀蘭城,卻很難被外界現。

桑桑揮動獸皮縫成的衣袖,一道清光閃現即逝,一道氣息出現然後消失。

寧缺沒有查覺到任何異樣,但他知道。她已經展開了自己的世界,寒潭畔的這片平地還有自己和大黑馬青毛狗。都在這個世界裡。

沒有多長時間,他便看到了證明。

潭畔的積雪漸漸融化,氣溫逐漸升高,泥地裡竟有青草漸漸抽芽。

天棄山裡忽然下起風雪。

寧缺望向外界,覺得好神奇,外麵風雪如怒,此間卻溫暖如春。

他想了想,抽出鐵刀,乾淨利落砍了些樹木,憑著自己非人的力量,隻用了極短的時間,便在潭邊搭了一個木屋。

木屋有些簡陋,但淡淡的木香,卻可以寧神。

桑桑捧著肚子,在旁邊靜靜看著他勞作。

“躲進小樓成一統?”

她看著那個簡陋的木屋,麵無表情說道:“你知道,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偷得浮生半日閒。”

寧缺說道:“能藏多會兒是多會兒……嗯,不要再對詩了,這些詩都是你小時候我教你的,再說了,你現在需要休息。”

他把她扶進木屋,讓她靠在軟軟的被褥上。

他低頭靠著她隆起的腹部,想要聽聽裡麵的動靜。

木屋外卻傳來了動靜。

青衣道人,出現在寒潭對麵。

他麵帶風霜,衣有風雪,不知在世間尋找了多長時間,找了多少地方。

他靜靜看著寒潭對麵,明明什麼都沒有看到,卻沒有離開。

寧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靠著桑桑的腹部,不再理會外麵的事情,神情顯得格外專注。

桑桑沒有理他,看著寒潭對麵,忽然說道:“我很想殺了他。”

寧缺聽到了胎動,正在喜悅,回答道:“你現在殺不死他,就彆想了。”

桑桑神情漠然說道:“殺不死他,才想殺他。”

寧缺怔了怔,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要是以前,她要殺誰隨手便殺了,哪裡還需要想?

他坐起身,將她摟進懷裡,看著寒潭對麵的觀主,靜靜無語,就像看著鏡中虛假的世界,就像在看一場戲劇,或者一幅畫。

似乎很荒誕,很有趣,很安寧,事實上他和桑桑現在所處的世界才是假的,而且這個世界無法一直維持下去,終有破碎的那一刻。

當桑桑無法維持這個世界的那一刻。

大概便是他和她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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