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穎和諸軍官聞言沉默,知道大將軍的判斷是正確的,當前雖然鎮北軍麵臨的局勢極為嚴峻,但大唐諸方受敵,鎮南軍和東北邊軍各有要務,根本無法來援。
穀河在大唐帝國的疆土上隻是很不起眼的一個小點,距離長安城還有兩千餘裡,但現在看來,卻是長安城之前最後的一道防線,所以徐遲決定在這裡固守,甚至將軍府都要北上!
山間一片靜寂,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雪花緩緩地飄落,氣溫與氣氛同時變得寒冷了很多,雖然都知道徐遲的判斷是對的,但要讓鎮北軍放棄原先的戰略計劃,就地固守……那將會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而且真能守得住嗎?
他們比普通的士卒更清楚,朝廷已經儘了最大的力量,朝野上下齊心合力,普通民眾緊衣縮食,源源不斷地供給著鎮北軍所需要的糧草,甚至過了一個寒冬,現在的軍營裡依然能夠吃到新鮮的豬肉,軍械盔甲方麵更是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穀河的地形確定了……如果鎮北軍想把金帳王庭攔在那一線之外,意味著需要正麵抵抗十餘萬草原鐵騎,而那必然將是現在的鎮北軍最不想麵對的野戰!
鎮北軍當年橫行大6北方,出入草原不忌,最普通的士兵也擅騎精射,何曾畏懼過野戰?但現在他們卻是不得不刻意避著野戰,因為他們有個最致命的問題:缺少戰馬。
華穎打破了場間的沉默,他走到徐遲身前單膝跪下。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守不住就死。”
徐遲看著他花白的鬢角,看著他這些年被邊塞苦寒天氣折磨的極老化的容顏,心情有些沉重,但臉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說道:“錯,就算是死,你也要給我守住。”
華穎毫不猶豫,應道:“遵命。”
徐遲將他扶起,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感慨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華穎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與金帳王庭開戰以來,他便一直守在大唐疆域的最北方,身為先鋒,承擔著最重要也是最沉重的任務。雖然他的麾下現在擁有鎮北軍僅存的騎兵,但依然守的十分艱難。
如果不是他自己武道修為極高,唐軍防禦極嚴,甚至有好幾次他都險些被草原上的強者暗殺。
但華穎從來沒有任何怨言,甚至當徐遲想要把他調回北大營休整時,都被他非常嚴肅地拒絕了。
鎮北軍上下其實都明白這是為什麼。就連遙遠的長安城裡,皇宮裡的貴人和軍部的大佬也明白其中的原因。
華穎姓華。華家的華,華山嶽的華。
華山嶽跟隨李漁謀叛事敗,當場身死,與他一道從固山郡秘密反京的那些軍官,則是被寧缺送到北大營,用軍功換回榮譽,數年時間過去。那些人已經沒有幾個還活著了。
受到此事牽連,曾經威名赫赫的華家也迅衰敗。現在便隻有華穎還在軍中擔任著重要的職位。
所以華穎很拚命,他要用自己的命替華家拚出個千世不倒,拚出個光彩奪目,拚出個意氣風。
徐遲說道:“不要太拚命,活著最好。”
華穎沒有正麵回答這句話,說道:“我們會勝利的。”
……
……
大唐正始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五年,春末。
大唐鎮北軍先鋒,於渭城南一百七十裡處,與金帳王庭騎兵相遇,連戰十餘日,有勝有負,其後鎮北軍主力悉數北上,於穀河一帶擺開陣營。
世間最強大的兩個軍事力量,正式開始較量,又連戰十餘日,有勝有負,但穀河依然在鎮北軍的營後,金帳騎兵未能南下一步。
雙方暫時休整,重新進入對峙之中,隻是誰都清楚和以往不同,這一次的對峙不可能持續數十天甚至數年,最多一兩天,戰火便將繼續燃燒。
鎮北軍為了將金帳王庭的騎兵擋在穀河以北,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因為他們嚴重缺少戰馬,哪怕是弓刀最嫻熟、騎術最精湛的老兵,現在有很多都隻能手持樸刀,做為陣列的側翼掩護,而無法上陣殺敵。
最強的鎮北軍鐵騎,就因為沒有戰馬,隻能當成步兵使用,無論在誰的眼中,這都是暴殄天物,然而又有誰能改變這一切呢?
從當年西陵神殿逼迫唐國簽下和約,向晚原被割讓,戰馬被當作戰利品交出的那天開始,現在這令人憤怒無助的一幕,便是已經注定的事實。
新生的朝陽從東方升了起來,那些視力最好的軍中強者,或是停留在後方的將軍府裡的徐遲,隱約能夠看到,如血般的朝霞裡,有岷山的身影。
昨日金帳王庭的騎兵暫時北撤,回到開平集一線,做暫時的休整,也是準備最後的攻勢,麵對意誌堅定無比的唐軍,麵對同樣棘手的步騎配合陣列,金帳王庭那位單於已經無法滿足於戰場上的局部勝利,更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焦慮,很明顯,即將到來的那場野戰,將是鎮北軍從未麵臨過的狂瀾。
司徒依蘭站在草甸上,手扶腰刀,看著金帳王庭騎兵駐營的方向,滿是灰塵的臉上寫滿了冷靜與警惕,微眯著的眼睛裡閃著比刀鋒還要冷的光芒。
做為書院弟子和老將軍的後人,她在鎮北軍的表現一如當年優秀,早已成為最年輕的將軍,現在則是華穎的副手,深受鎮北軍官兵的愛戴。
連續數十日的戰鬥,尤其是最近這些天,鎮北軍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也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營中的軍醫有的已經連續三個晝夜沒能合眼。
想到這些的時候,司徒依蘭的神情很平靜,沒有讓身旁的親兵看出任何問題,但問題依然存在,像沉重的的石頭般,壓在她的心上。
金帳王庭不是撤退,而是休整,大將軍的軍令是死守穀河,寸步不退,這片原野看來注定將成為數十萬生命的墓地,隻是不知道最後有資格以勝利者的姿態替死者書寫墓誌銘的會是哪一方。
她在鎮北軍裡位階很高,能夠知道很多普通士兵不知道的軍情,昨日固山郡的援兵試圖從岷山中麓偷襲金帳王庭某部,結果被提前識破,那個部落迅向王庭靠攏,從而讓鎮北軍失去了打亂敵人根腳的最佳機會。
那麼還能怎麼辦呢?
司徒依蘭昨夜盯著沙盤沉默了很長時間,把書院先生和軍部前輩們教授的知識與自己在軍中的經驗兩相對照,始終找不到什麼方法。
決定鎮北軍戰略的,隻能是徐遲大將軍,或者往更南方去看,還包括皇宮裡的那對姐弟以及書院裡的諸位先生,但她也想出份力。
可惜……
司徒依蘭心裡除了石塊般沉重的問題,還有很多疑惑。
徐遲大將軍的戰略並不能說是錯的,無論是最開始的時候撤退進,還是現在的血戰死守,前者是要用空間換取時間,並且疲敵之軍,後者則是因為不能讓敗勢稍顯,必須要用絕對的鐵血來穩定大唐的北疆。但很明顯,應該還有很多更好、或者說更靈活的方式,或者說不那麼孤注一擲的方式。
徐遲大將軍現在的戰略,等於是把金帳王庭的所有主力全部吸引到了穀河一帶,如果能夠獲得勝利,對方的主力騎兵即便想要逃逸都很困難。
要知道在大唐與金帳王庭數百年的戰爭裡,王庭最令唐人頭痛的便是能逃,即便唐軍獲勝,王庭騎兵迅撤回草原深處,唐軍根本無法殲滅其主力。
這個戰略裡有很多了不起的軍事智慧,但需要能夠被執行,最關鍵的是,唐軍先要獲得勝利,才能夠談論怎樣殲滅金帳主力的問題。
怎麼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司徒依蘭現在想不出來,她不認為徐遲大將軍能夠想出來,所以她越不明白,大將軍或者說朝廷在想些什麼。
她不是悲觀主義者,更不是失敗主義者,她就像身旁的親兵以及營裡那些唐軍一樣,對金帳王庭的騎兵毫不畏懼,但理智告訴她,勝利真的很遙遠。
按道理來說,鎮北軍素質極高,背靠穀河,也算是占了七分地利,天時人和且不去提,怎麼也不至於讓她如此絕望,然而還是那個老問題……
沒有馬。
沒有戰馬。
鎮北軍沒有足夠數量的戰馬。
司徒依蘭帶著親兵走回營地,沿途遇著的士兵紛紛站起向她行禮,她能清楚地分辯出來,雖然士兵們行禮的姿式幾乎一模一樣,實際上卻有很大的分彆,比如新到鎮北軍不足兩年的士兵,眼神更加澄靜,神情還有些最後的靦腆,而那些多年的老兵,神情裡透著股漫不在乎的意味,至於眼神……很賊地在自己身上拂過,雖然隻是很小的動作,但她感覺的非常明顯。
那些老兵讓她聯想起一個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的人,她曾經的同窗,後來的所謂先生,那個已經站到了人間最上層的家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