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頂一片廢墟,到處是斷梁石礫,破鐘在幔布間不停滾動,出低沉的聲音。講經座渾身塵土,走到洞前,抵禦住滾燙的熱流,眯著眼睛試圖尋找到棋盤的蹤影,然而哪裡能夠看到,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懸空寺遭受了滅頂之災,無數黃廟倒塌,數千僧人死傷慘重,原野上的僧兵以及七念等佛宗強者,也被震蕩波及,受了不輕的傷。
這些都不是講經座悲傷的原因,他悲傷是因為感知到此生大概再也見不到佛祖留下的棋盤,這意味著佛祖再難重現人間。
棋盤破開堅硬的岩石和滾燙的地河,來到地層深處不知多少萬裡,沉入紅色的岩漿裡,被帶著高溫的地火不停燒燭。
棋盤本來可以隔絕外界一切,即便是恐怖的岩漿,也無法影響到裡麵的世界,但現在棋盤上多出了一道小縫,岩漿便從那裡滲了進去。
對於棋盤裡的世界來說,那條小縫便是天穹上那兩道數百裡長的大裂縫,滲進去的些微岩漿,便是無窮無儘的高溫流火。
黑色海洋淹沒了大部分的6地,然後漸漸退潮,留下滿目瘡痍的世界,無數佛與菩薩站在廢墟裡,看著天空流淌下來的火漿,臉上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火漿從天空裡的裂縫裡不停淌落,看著就像是無數道紅色的瀑布,非常美麗,也非常恐怖,火漿落在殘著洪水的原野上,燒蝕出帶著毒素的熱霧,瞬間籠罩了整個世界,很多佛與菩薩臉色黑,然後死去。
先遇滅世的洪水,又遇懲罰的天火,棋盤世界裡無數生命就此終結,到處都是淒慘的畫麵,看上去就像是佛經裡所說的末法時代。
朝陽城已經被黑色海洋衝毀,泥濘濕軟的地麵上,到處都是梁木磚石和溺亡的屍體,白塔寺裡的鐘聲再也無法響起。
一名青年僧人站在城外,靜靜看著遠處高空的裂縫,看著從那裡流淌下來的天火,看了很長時間,直到城裡的慘號聲漸歸靜寂。
青年僧人離開了朝陽城,向著遙遠東方而去,他看著彼處那座侍女佛像,雙手合什,麵露堅毅神情,踏泥水而行。
他準備去修佛,或者要修上千年,才能把那座侍女像重新修成自己的模樣,即便那樣,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經失敗了——昊天離開了這個世界,便必然會回到她的神國——但他還是要去做,因為這是他的世界。
書院後山梨樹下,桑桑看著西方,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她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並且殺死棋盤裡的佛陀,而且她必須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天上那輪明月上,所以她選擇把棋盤封進地底深處——棋盤被高溫地火燒蝕,佛陀在裡麵受萬劫之苦,會逐漸虛弱直至死亡……
她看著西方,對佛陀說道:“山無棱,天地合,乃能與君見。”
她是昊天,命令大地來替自己殺死那個膽敢囚禁自己千年的佛陀,她說的話便是天意,便是命運都不能違抗,佛陀再也無法出世。
寧缺明白她為什麼說這句話,也清晰地感受到這句話裡透露出來的強悍的因果律威能,但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前麵六個字,難道不是情人之間才會說的承諾?”
其實誰都清楚,他這是在插科打渾,想要鬆動湖畔的緊張氣氛,隻是很明顯,效果非常普通,沒有誰會認為他真是一家之主。
大師兄的手離開了木棍,木柚收起了繡花針,四師兄範悅停下腳步,不再去拿河山盤,六師兄把鐵錘豎到腳邊,宋謙和八師兄放回棋子,北宮有些尷尬地隨手一拂彈了幾個零散的琴音,西門取下洞簫擦了擦,然後裝作沒事插回腰帶裡,王持走到一叢花樹前,低頭貌似認真地賞看。
書院諸人解除了戰鬥狀態,不是因為他們相信寧缺能夠解決桑桑,而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桑桑擲出棋盤的威勢,確認她已經回複成了真正的昊天,那麼誰都沒有辦法解決她,打不贏那還有什麼好打的?
當然,也是因為桑桑先前說了:今天,她不殺他們。
回想著先前棋盤破天而去的畫麵,眾人震撼難消,看著梨樹下的高大女子,很難和後山那個黑瘦的煮飯小姑娘聯係起來。
大師兄看著桑桑說道:“能不能談一談?”
寧缺看著她一眼,轉身向溪畔走去,雖然他與桑桑的關係特殊,但有資格代表書院和昊天進行談判的,隻能是大師兄。
其餘的人也紛紛離開梨樹,開始做自己的事情,隻是沒有人能夠真的靜下心來弈棋彈曲,因為這場談判對書院對人間來說,太過重要。
湖畔很是安靜,魚兒壯著膽子從石縫蓮底遊了出來,遊到水麵輕輕地啄著春風,林裡的鳥兒畏怯地探出頭,依然不敢鳴叫。
大師兄說道:“留在人間,其實也是一種選擇。”
桑桑說道:“我不需要卑微的人類來替我選擇。”
大師兄說道:“書院對您是有善意的。”
桑桑背著雙手,看著湖麵,說道:“或者有,但你從未對我有過善意,你對命運的直覺,有時候已經出了人類的範疇。”
大師兄說道:“老師對您有善意。”
桑桑說道:“你老師和佛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區彆,他們都想讓我變得弱小,然後殺死我,我看不出來這是什麼善意。”
大師兄說道:“佛祖種的是毒,老師給你的是紅塵意,前者會毀滅你,後者卻是希望你能生變化,老師……希望你能變成人類。”
桑桑記得在棋盤裡,似乎聽寧缺說過類似的話,微微蹙眉說道:“我為什麼要變成人類?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無論是昊天還是普通人類,其實任何問題探討到最後還是利益和責任的問題,感覺有些俗氣,卻沒有辦法繞過。
大師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沉默稍許後說道:“我不知道在這個過程裡,您會得到什麼樣的好處,但我想,老師既然這樣安排,必然確認您能夠在這個過程裡得到一些您想要的,隻是那些不是我所能夠猜想。”
這是昊天的世界,她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她擁有一切,無論怎樣變化,她都不可能擁有更多,那麼夫子認為她能得到什麼?
沒有人知道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
這場談話很簡短,沒有任何結果,桑桑離開梨樹,背著手向山外走去,看著這幕畫麵,看似正在弈棋彈琴的人們,同時轉過身來,互相用眼神示意,心想沒有結果大概便是現在能夠得到的最好結果。
木柚看著桑桑,有些猶豫問道:“先吃飯?”
桑桑沒有理她,就像沒有看見她,麵無表情繼續行走。
寧缺趕緊追了上去。
山道間的雲門大陣,能夠輕而易舉地攔阻住五境巔峰的強者,當年西陵神殿掌教能夠突入崖坪,那是因為陣法無人主持,也是因為餘簾本就等著他進來,如今掌教想要再次入山,便沒那麼容易。
但對桑桑來說,這道陣法沒有任何意義,隨意行走間,便走出了後山崖坪,來到了書院前院,也沒有落下寧缺。
寧缺對她說道:“問你吃不吃飯,你就算不吃,怎麼也得應聲,那是師姐,現在也是師嫂,多尊敬些才是。”
桑桑沒有理他,繼續向前,沒有任何情緒。
寧缺神情微澀,沉默跟了上去。
走過舊書樓,向靜僻處去,越過那片草甸,便來到了那片劍林。
桑桑負手看著這些筆直的樹,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年你登山的時候,我在這裡,這些樹林變成劍,想要殺我。”
寧缺說道:“事後聽二師兄說過,應該是老師設下的關隘。”
桑桑說道:“不,是軻浩然留下的劍意想要殺我。”
寧缺有些吃驚,這片劍林確實有小師叔的意誌,但那時候的桑桑還是老筆齋裡不起眼的小侍女,為什麼劍林會有反應?
“軻浩然認識我,有趣的是,當時我還認識我。”
說的是有趣,她的神情卻是那樣的淡漠,感受不到絲毫有趣,“除了他留下的劍意,沒有人知道我是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天心之下,握筆之人都不知道筆落何處,這才是神來之筆。”
寧缺感慨說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自然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最後連老師都被你騙去了神國,你還騙了我的青春。”
桑桑沒有笑,看著他麵無表情說道:“我見你寫過很多字,我知道你落筆如有神,在你看來,我這筆寫的如何?”
寧缺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她是指以前那些事情,為何要在這時讓自己評價,還是說她已經又寫出了新的一筆?
嶄新的一道神來之筆?他很不安,甚至覺得有些寒冷。
桑桑看了眼被劍林割裂的天空,轉身向書院外走去。
寧缺問道:“去哪兒?”
桑桑說道:“長安。”
聽著這個答案,寧缺的不安,就像遇著春日的軟雪一般,儘數融化,滋潤他的心田,新稻漸生,無比滿足。
如今人間能夠威脅她的,便是長安城裡的驚神陣,她願意去長安,那麼便表明她可能真的願意留在人間,留在他身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