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前的暮色裡,陳皮皮和唐小棠不安地看著葉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昊天的批示便是預言,天算從不會錯,那麼誰能跳出?
葉蘇對著桑桑的背影跪拜行禮,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緊張的神情,隻有平靜,今日的相遇,對他的傳道來說,非常重要。
寧缺和桑桑在暮色裡漸行漸遠,待出了臨康城,他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無奈地搖頭問道:“你就不能說點兒吉利話?”
桑桑說道:“我說的是真話。”
寧缺惱火說道:“就因為是真話,所以才不吉利!”
桑桑沒有理他,背著手向北方行去。
沒有人知道葉蘇最後的結局是什麼,會不會真的被燒死,桑桑雖然無所不知,但她畢竟已經算錯了很多與寧缺有關的人和事。
寧缺回頭望向夕陽下的臨康城,沉默不語。
大黑馬自山間狂奔而出,歡嘶連連。
…………有人未經西陵神殿允許,便在臨康城傳道,這件事情最開始的時候沒有驚動西陵神殿,直到神殿現那名傳道者的身份,而且現那名傳道者的信徒越來越多,才變得嚴肅起來,尤其是在神殿現那人傳道的內容近乎褻瀆之後。
昊天神殿萬道光線組成的簾幕後方,掌教的身影還是那般高大,隻是揮舞的手臂和如雷般的吼聲,表明他現在非常憤怒。
隆慶站在簾前的石階下,看著跪在身前數百名神官執事,神情平靜。他清楚掌教大人的憤怒,並不僅僅因為葉蘇在臨康城傳道,更多來自桃山看似平靜實際上暗流湧動的局勢,還有掌教現在尷尬、甚至漸漸變得危急的處境。
裁決神殿以昊天的名義,開始在道門內部展開血腥的清洗,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各國無數座道觀都有人被緝拿,幽閣現在已經人滿為患,而這些被打落塵埃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掌教的親信。
墨玉神座上的那個女人已經亮出了她的道劍——沒有人明白她為什麼會忽然向掌教起攻勢,但同樣沒有人會誤判局勢。
掌教乃是西陵神殿之主,執掌道門俗世權柄數十年,自然根基深厚,麵對裁決神殿的攻勢,他本應該做出更強勢的回擊,甚至可以直接鎮壓,但這一次,掌教卻顯得那般束手無策,因為觀主離開了知守觀,來到了桃山,更因為裁決神殿的這次清洗行動,是在執行昊天的意誌。
數百神官和執事領命而去,昊天神殿漸漸變得安靜,至於這些人怎樣突破南晉劍閣的封鎖,進入臨康城,那是他們需要考慮的事情,如果他們膽敢在此時表示出自己的疑惑,那麼必然要迎接掌教的怒火。
隆慶對著光幕後的掌教行禮,便離開了昊天神殿。他在崖坪上沉默地行走,走進那座黑色肅殺的裁決神殿,很熟練地經由地道進入幽閣。
裁決神殿和幽閣的看守十分森嚴,尤其是當前道門局勢動蕩,誰都知道裁決神座正在對掌教難,即便是昊天神殿的人都無法進入。
但隆慶是特例,不僅僅是因為他現在有知守觀傳人的身份,更因為他曾經在這座神殿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是裁決司的司座大人,在這裡擁有無數忠誠的部屬,現在葉紅魚在世間行血腥清洗之事,那麼誰敢攔他?
幽閣還是那樣的幽靜,乾燥的通道兩側牢房裡沒有任何聲音,那些被抓回桃山的神官和道人們,早已被裁決司的酷刑折磨的奄奄一息,連呼痛都已經做不到,隻能躺在乾稻草上絕望地等待著死亡。
雖然很幽靜,但事實上,幽閣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鬨過了,現在桃山的山腹裡,關押著數百名被裁決司從各國押解回來的神官道人執事,昏暗的光線裡混雜著血腥的味道,讓氣氛變得很是壓抑。
隆慶行走在安靜的山道裡,神情平靜,沒有覺得絲毫壓抑,看著眼前晃動的光線,聞著傳入鼻端的血腥味,覺得心跳都因為興奮而開始加快。
他穿著尋常的道袍,道袍下的胸口上有個洞,心臟在洞裡跳躍,道袍的表麵隨之起伏,光線有些搖蕩,像極了南海上的輕波。
推開一座囚室的柵門,隆慶走到榻前,看著草堆上那名滿身血汙的老者,平靜著說道:“曲神官,好久不見。”
曲奉池是西陵神殿駐宋國席紅衣大神官,是掌教大人最忠實的下屬,在道門裡地位極高。年前對光明神殿殘餘勢力的清洗,他下手最為狠辣,於是現在他便成為了裁決神殿最重要的清洗目標。
裁決神輦親赴宋國,葉紅魚在道殿裡直接斬了曲奉池雙臂,讓神殿騎兵拖回桃山,變成了如今的死狗模樣,而掌教對此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曲奉池這些天不知道禁受了多麼殘酷的折磨,而又始終不見掌教來救自己,早已心灰意冷,隻是疲憊地等待著死亡的那天到來。
然而,今天卻有人來看自己?
曲奉池艱難地睜開眼睛,望向榻旁,現來看自己的是名年輕道人,這道人臉上有數道非常淒慘的傷疤,睹之令人生畏。
他是宋國席紅衣大神官,哪有不認識隆慶的道理。
“隆慶皇子?”
曲奉池有些震驚,眼眸裡生出不解的情緒,旋即忽然明亮起來,因為他想到了隆慶和葉紅魚的關係,也想到了隆慶如今在道門的地位。
現在連掌教大人都選擇了拋棄,那麼如果說還有人能夠救自己,除了隆慶和他身後的觀主,還能有誰?
已經絕望的曲奉池,忽然看到了希望,頓時精神一振,眼神裡充滿了希冀與乞求,急促說道:“曲奉池願將生命與靈魂,都奉獻給觀主與皇子您,若能複歸宋國,宋國道觀及財富,儘數歸皇子調配。”
在他看來,隆慶來看自己,必然是存著解救利用之意,而現在的他,除了宋國的無數座道觀和自己私藏的財富,還有什麼能夠打動對方?
隆慶靜靜地看著他,說道:“你看著我。”
曲奉池有些不解,望向他的雙眼。隆慶的眼睛很正常,黑白分明,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落下時,詭異的變化生了。
黑色的瞳孔與白色的眼仁之間的那道分界線,不知因何緣故瞬間消失不見,線兩端的世界開始接觸,然後融化。
黑瞳變淡,白仁變黑,黑白相混,便是混沌初開時的灰色,隻是呼吸之間,隆慶的眼珠便完全變成了灰色,看著這雙灰色的眼眸,曲奉池忽然覺得非常恐懼,身體變得極度寒冷,下意識裡想要轉頭移開視線,卻現自己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
曲奉池的臉頰驟然間變得瘦削起來,身上染著的那些血汙都在漸漸變淡,他嗬嗬作聲卻說不出話來,他想伸手把隆慶推開,然而雙臂早已被葉紅魚斬斷,隻能絕望地感受著身體裡的一切不停向外流淌。
確實是一切,沒有絲毫遺漏,曲奉池所有的生命還是精神,修為境界和念力,都被隆慶那雙有若仙魔的灰色眼眸所奪取。
瞬間之間,曲奉池便沒有了呼吸,隆慶緩緩閉上眼睛,再重新睜開,灰色的眼眸已經變回黑白分明的模樣,看不出有任何的特殊之處。
誰也不知道,他的身體裡現在又多了一個人,他的識海裡多出一份極為豐富的感知和一些嶄新的知識,他又強大了一分。
乾草堆上,曲奉池的屍體卷成一團,顯得特彆淒慘,他至死也沒有想明白,自己能夠打動隆慶的不是藏在宋國的財富,而是他自己。
隆慶神情平靜地走出囚室,來到相鄰囚室,推門而入,看著榻上那人平靜說道:“穆神官,好久不見。”
過了段時間,隆慶走出囚室,向下一間囚室走去。
安靜而令人恐怖的過程不停地重複,他在東荒左帳王庭裡吸取了無數草原強者的修為,灰眸功法已至大成,直到清晨才停止。
晨光從囚室的石窗裡透進來,落在隆慶的臉上。
他的神情非常平靜,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心無雜念、通體清澈的青年,臉上的那些疤痕還在,沒有因為境界的提升而變淡,反而變得更深了些,看上去十分恐怖,仿佛就像是神殿壁畫裡的那些魔神。
隆慶看著窗外的晨光,輕輕歎息一聲,轉身向幽閣外走去。
強者行走之間自有悠長呼吸配合,呼吸之間,他胸口洞中的粉色濕潤的心臟和肺葉不停擠壓,顯得非常惡心。
然而在這爛肉的汙穢世界裡,卻有一朵桃花若隱若現,將要盛放,那朵桃花一時純黑,一時金色,無論哪種顏色,都是那般聖潔。
…………走出裁決神殿,來到崖坪上,隆慶向崖畔那幾間不起眼的石屋走去。
當年荒原之行,葉紅魚為了破蓮生之縛強行墮境,幾成廢人,在西陵神殿飽受冷眼與欺辱,當時便選擇僻居於此間的石屋裡。
隆慶去石屋不是要撫今追昔,也不是想要向那個不在桃山的女人證明自己現在多麼強大,而是因為那間石屋是觀主在桃山上的居所。
觀主是道門真正的領袖,尤其是當掌教不敢反抗,選擇在他身前跪下之後,按道理來說,他應該住在桃山最高的昊天神殿裡。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觀主沒有坐進昊天神殿,而是住進崖畔不起眼的石屋,而且他也沒有對西陵神殿的事務進行任何乾涉。
隆慶不明白觀主在想些什麼,既然掌教已經被證明雖然境界高深,但道心孱弱至極,那觀主為什麼不直接除了他的掌教之位?
在俗世諸國裡,掌教的勢力確實依然強大,但在桃山之上,觀主擁有**海等南海一脈的絕對忠誠,再加上那些老人還有師叔和自己,如果雷霆暴動,絕對可以很輕鬆地把掌教從昊天神殿裡驅逐出去。
他站在石屋前靜思片刻,現還是想不明白,搖了搖頭,推開年久失修的木門,伴著那聲刺耳的吱呀,走進幽暗的世界。
石屋裡的光線非常昏暗,如果不仔細去看,甚至沒有辦法看清楚輪椅上觀主的臉,至於輪椅後的中年道人,更是仿佛與幽暗已經融為一體。
觀主輕輕咳了兩聲,伸手準備端水喝。
中年道人的手一直扶在輪椅的後背上,從來沒有離開過,隆慶快步上前,在石桌上提起水壺,斟滿水碗,恭敬地遞到觀主身前。
觀主喝過水後精神顯得好了些,看著他說道:“你有困惑?”
隆慶不敢隱瞞,把心中的那些不解說了出來。
觀主沒有解釋的太具體,平靜說道:“你想做的事情,裁決神座如今正在做,既然如此,你何必如此焦慮?”
隆慶明白了,但他還是不明白,葉紅魚為什麼會向掌教起如此強悍的攻擊,而現在看來,觀主應該早就清楚其間隱藏著的原因。
觀主忽然問道:“你對葉蘇如何看?”
隆慶認真想了想,然後說道:“師兄大才。”
觀主緩緩點頭,說道:“不錯,你師兄確實擁有道門罕見的天賦,我以往認為他的天賦在皮皮之下,如今想來卻是錯了。”
隆慶心想師兄如今已經變成廢人,觀主這話所指必然不是修為境界,而是因為他最近在臨康城傳道而生出的感慨。
“掌教很是憤怒,已經派人去臨康城徹查。”他說道:“但依弟子看來,師兄傳道時日尚短,他的信徒大多愚頑,實在無須多慮。”
觀主看著手中那卷薄薄的冊子,說道:“我本想把你師兄磨勵成為道門最鋒利的一柄劍,可惜在青峽之前,他這把劍因君陌而折,但沒想到,他反而因此進入另一個領域,甚至可能有出我想象的成就。”
那本薄薄的小冊子,是西陵神殿派人去臨康城抄錄的,記述了葉蘇傳道時的所有講話內容,語句簡陋,道理淺顯,卻令他都有些心神搖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