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天亦病(下)(1 / 1)

將夜 貓膩 1636 字 25天前

道殿裡很安靜,隻有寧缺的腳步聲,回蕩在走廊裡。

順著石梯走到道殿上層,他望向走廊臨街一側的石窗畔,微雨從殿外飄來,輕輕灑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沒有表情的臉頰上。

看著這幕畫麵,寧缺的情緒有些複雜,被春雨洗麵的她,仿佛變得輕了很多,氣息也變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隨時會離開人間。

在爛柯寺看到殘破的佛祖石像後,桑桑便病了,像人類一樣,開始疲倦,偶爾會咳嗽,但她卻同時變得越來越不像人類。

被人間紅塵意留下,還是重新回到神國,這是桑桑麵臨的問題,也是書院想要解決的問題,寧缺知道,這必然是一個漫長而艱險的過程,就像拔河一樣,肯定會有往複,所以他有些緊張,但並不以為意。

他走到桑桑身邊,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齊國都城,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沉默並肩站著,似想把春雨裡的街巷刻進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乾淨,然而片刻後,上麵積著的雨水漸漸被染紅,看色彩的濃淡,應該是從道殿裡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騎兵統領和他的下屬們,對寧缺的要求執行的非常完美,屠殺的過程裡沒有出任何聲音。

又過了段時間,下方響起道殿正門開啟的聲音,寧缺看到數騎神殿騎兵,以極快的度衝進春雨中,然後分成數個方向疾駛而去。

這些騎兵要趕回桃山,把最新的情況報告給神殿裡的大人們,另外他們也要通知都城外駐紮著的那些神殿騎兵和主事者。

兩千西陵神殿騎兵一路跟隨,寧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誰。

向著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騎兵,忽然高高舉起了手中仿佛血幡一般的旗幟,大聲喊著話,似在對街旁的民眾訓誡。

春雨雖然並不暴烈,但隔得這麼遠,還是讓那名騎兵的聲音變得有些含混,隻是寧缺的感知何其敏銳,把那句話聽的清清楚楚。

“對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譴!”

…………寧缺很清楚天譴隻不過是個說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廝混了二十年時間,何時見她親自去批評誰?更何況還要費力氣去拿把刀捅人。

人類曆史上代表昊天譴責並且誅殺、或者說以昊天的名義譴責並且誅殺異類的,永遠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著雨中的齊國都城,聽著雨中隱隱傳來的哭泣聲和喊殺聲,臉上沒有表情。

風雨遠處隱隱有喊殺聲,每隔一段時間,便有西陵神殿騎兵小隊來到道殿前,解開鞍下的布袋,把袋子裡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階上。

那些袋子裡裝的都是人頭。

一天一夜時間就這樣過去,道殿前石階上的人頭變得越來越多,血腥味變得越來越濃,雨水根本無法衝淡半分。

齊國都城周遭數郡,曾經參加過前次道門血腥清洗的神官執事,還有普通道人,共計一百八十名,儘數被西陵神殿騎兵砍頭。

石階上的頭顱,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頭顱不甘地圓睜著雙眼,有的頭顱臉上滿是追悔恐懼的神情,無論這些頭顱的主人身前是尊貴的紅衣神官,還是被迫卷入洪流的小人物,現在臉上都滿是汙血,看不出來任何區彆。

桑桑醒來,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兩個牛肉蘿卜餡的包子,然後走到石窗旁,看著殿前堆成小山的頭顱,有些滿意。

晨光是那樣的清新,殿前的麵畫則是那樣的血腥,聖潔的火焰在頭顱堆上燃起,迅變得猛烈起來,雨水無法澆熄,反而更助火勢。

熊熊火焰裡,隱約能夠看到那些頭顱容顏被燒的變形,仿佛那些已經死去的人還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憤怒而驚恐。

難聞的焦臭味彌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數千名齊國民眾正在看著眼前這幕畫麵,他們臉上的神情終於不像平日那般麻木,顯得有些驚恐,更多的則是看熱鬨的興奮。

“我是昊天。”

桑桑看著烈火中的那堆頭顱,麵無表情說道:“我的意誌,人類必須服從。”

寧缺想了想,說道:“或者可以把服從換成另外一種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說道:“比如?”

寧缺說道:“我雖然沒有信仰,但想來這裡麵,應該也有愛的成分。”

桑桑說道:“人類永遠不會愛我。”

寧缺看著殿前那名滿臉淚水的中年神官,說道:“我帶你來齊國,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愛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說道:“那是因為我是昊天。”

寧缺搖頭說道:“當年為了救你,陳村死了,華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裡很多人都死了,那時候的你不是昊天,隻是冥王之女。”

桑桑說道:“那是因為他們相信衛光明的話。”

寧缺說道:“但這種相信,難道不珍貴嗎?”

桑桑沉默不語。

寧缺說道:“你說歧山大師救你隻是為了挽救眾生,而你不在眾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愛你,那麼光明神殿裡的人呢?你的老師衛光明呢?他們隻是愛你,不知道你是昊天的時候,他們就愛你,知道你是昊天的時候,同樣愛你,他們沒有條件的愛著你,那麼你為何不能給予他們相同的愛?”

桑桑說道:“所以我應該愛世人?”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第一篇裡說過:神愛世人。”

桑桑說道:“我不愛了。”

寧缺說道:“因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的笑話,經常沒有任何邏輯。”

寧缺說道:“那不然為何不愛?”

桑桑說道:“我為何要愛世人?”

寧缺想了想,現這確實是個問題。

無論是哪個世界,所有問題都害怕一直追問,就比如人類一直念念不忘的愛字,一旦追問,哪裡就一定會有回響?

是啊,為什麼一定要愛呢?母親為什麼愛自己的子女?女人為什麼要愛自己的男人?子民為什麼要愛自己的國家?

哪怕看似沒有任何條件的愛,往最深處去看,最終也隻能得到一個冰冷、冷的連呼吸都困難的答案吧。

寧缺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正如大河國的時候,他和她沒有解釋清楚愛情,那麼現在,他也無法給她解釋什麼是愛。

就在這時,春雨裡的長街那頭,緩緩行來一座神輦。神輦周圍的幔紗是深紅色的,被雨水打濕後,仿佛在淌血,顯得格外肅殺。

裁決神座,再次降臨人間之國土。

寧缺沒有意外,在南海畔的時候,他已經隱約猜到西陵神殿騎兵的主事者是誰,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則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做出如此重要決斷、並且有能力實施,西陵神殿隻有寥寥數人,而直接統轄神殿騎兵的她,最有可能。

“我不想見這些人。”

桑桑轉身走進房間,聲音顯得有些疲憊。

…………“齊國三郡,對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葉紅魚說道:“神殿的正式誥令應該會在近日往諸國,裁決神殿已經提前出動,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場清洗便會結束。”

寧缺看著她,微微皺眉,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葉紅魚摘下神冕,看著他說道:“我要見昊天。”

此時的場景,真的很像數年前的那個秋天。

寧缺像當時一樣,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過來。

葉紅魚沒有給他。

寧缺說道:“這麼快就生分了?想當年你還……”

葉紅魚說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個癡人,不想和昊天搶男人。”

寧缺嘖嘖說道:“你這難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葉紅魚撣掉黑上沾著的雨珠,說道:“少說廢話,趕緊帶路。”

寧缺不悅說道:“明知道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知道尊重些。”

葉紅魚把神冕隨便扔到桌上,說道:“一個吃軟飯的,怎麼讓人尊重?”

寧缺大怒說道:“你再說一遍!”

葉紅魚把微濕的黑紮緊,說道:“你就是個吃軟飯的。”

寧缺忽然明白了陳皮皮以前的感受。

他惱火說道:“能吃昊天的軟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葉紅魚說道:“吃軟飯,本來就挺不容易。”

兩個人說的不容易明顯不是一種感**彩,寧缺很是窘迫,沒辦法再繼續這個話題,說道:“她不想見神殿的人。”

葉紅魚想了想,說道:“也好,我也不想對她下跪。”

寧缺說道:“看來你的信仰並不像你以前說的那樣堅定。”

葉紅魚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信仰和仇恨,哪個更重要?”

寧缺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想著在長安城的複仇,想著雪湖殺人,他說道:“如果是我,自然是報仇更重要。”

“當然,那是因為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信仰。”

他看著葉紅魚,神情凝重說道:“至於你該如何選擇,我無法給出具體的建議,我隻想說,怎麼做能讓你高興,你就去做吧。”

葉紅魚想了想,說道:“這就是從本心出的道理?”

寧缺說道:“不錯,本能和本心,總是最強大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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