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在這裡變成無數道瀑布,水煙彌漫,水聲如雷,濁浪滾滾,滔滔不絕,氣勢恢宏,畫麵非常令人震撼。
寧缺站在岸邊沉默不語,桑桑向河邊那塊黑色的礁石走去,隨著她的赤足落下,石上那些劍痕漸漸淡化,直至不見。
那些劍痕是劍聖柳白留下的,代表著人間的意誌和決斷力,她既然來到這裡,自然要抹殺這些。看著這幕畫麵,想著前賢的遺跡再不複存,寧缺覺得內心驟然變得空虛無比,卻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
他收刀歸鞘,神情有些黯然。
大河國在滔滔黃河的南麵,他們既然要去大河國,便必須過河。這裡的河水湍急恐怖,斷落處形成的很多道懸瀑,普通人根本無法過河,要向兩頭行出數十裡,才能借由羊皮閥子渡河。
寧缺不想自己的情緒繼續低落——因為那正是桑桑想要見到的,正如他想見到桑桑變得越來越像人類——他決定做些事情,讓自己重新快活起來,“妹娃子要過河,哪個來背我嘛?”
他看著滔滔河水,眉飛色舞唱道。桑桑小時候聽他唱過這歌,轉身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的那個世界,真的很吵鬨。”
說完這句話,她背著雙手向河裡走去,就像是向一片草地走去那般自然隨意,隨著她的赤足落下,自上遊奔湧而來的河水驟然靜止。
不是真正的靜止,而是河水無法靠近她的身邊,渾濁的黃色河水,不停拍打著她腳邊那道無形的屏障,泛出無數細小的泡沫。
桑桑向河水裡繼續行走,濁浪驟分,露出下麵的淤泥,那些淤泥瞬間凝固,變成光滑的岩石,她的赤足落在上麵,就像是朵朵白蓮花盛開。
渾濁的河水自上遊不停襲來,但無論來勢如何凶猛,沒有一滴水能夠落在她的青衣之上,她的腳都沒有被打濕。
寧缺明白這是她的世界,看著這幕神奇的畫麵,不禁想起那個世界裡摩西分開紅海的傳說,牽著大黑馬趕緊跟了上去。
二人一馬走進了滔滔大河,河水分開,河泥成石,自然形成一條乾燥的通道,自上遊湧來的河水無法通過,漸漸積的越來越高,到他們走到河床中央時,在無形屏障的那邊,河水已經高至數丈。
寧缺看著身旁那道河水凝成的半透明水牆,看著裡麵高旋轉的水流,和不停沉浮的細沙,很想伸出手指去觸摸,甚至想把手指插進去,感受裡麵的沙流與水流,但他根本不敢做任何動作。
如此神奇的畫麵,令人震撼驚歎,也很令人驚心動魄,他擔心自己把水牆捅破了,那麼這條大河便會撲打到自己的身上。
他現在已經是知命境強者,卻依然不敢與大河正麵對抗,因為河水裡的力量來自於大自然,根本不是普通人類能夠匹敵的。
桑桑神情平靜,看不到任何凝重警惕,負著雙手在水牆之前緩步前行,真的就像是行走在美麗的草甸之間。
唯昊天,能勝自然。
黃色的水牆變得越來越高,直至遮住了空中的太陽,河底的石道變得幽暗無比,大黑馬的眼睛裡,漸漸流露出悸意。
寧缺也很擔心水牆會垮,更擔心水牆如果繼續升高,而且始終不崩落,上遊必然會出現洪水,兩岸的人類便會遭遇滅頂之災。
黃色的水牆終於崩落了,滔滔河水中間生出一道筆直的白色浪花,瞬間淹沒了河底的通道和裡麵的兩人一馬。
寧缺沒有被河水吞噬,甚至身上都沒有被打濕,黃色的水牆塌落,卻沒有落下,而是在上空漫流而過。
通道變成了河水裡的一條洞,洞壁皆是由河水凝成,他們便行走在這條洞裡,光線昏暗,卻能看清楚水裡的每處細節。
光線穿透渾濁的河水,灑在他們的身上,斑駁如畫,河水從他們的頭頂漫過,裡麵的沙粒流轉如畫,一切都像是畫。
大黑馬出驚歎的嘶鳴,寧缺睜著眼睛,看著美麗如畫的河中景,哪裡舍得眨下眼睛,唯有桑桑平靜如常。
…………繼續向南,人煙漸盛,他們來到一座小鎮上。
小鎮正是集市日,嘈雜熱鬨非常,沿街擺著各式小攤,有賣鞋墊的,有賣竹簍的,有賣雞蛋的,當然最多的還是賣吃食的。
寧缺看著這些畫麵,漸從沿途所見奇景的震撼裡平靜下來,牽著疆繩,帶著桑桑隨意行走,這裡便是他的主場。
街角有個攤子,一個係著白頭巾的黝黑漢子,坐在一個鐵皮打製的爐子旁,用腳踩著某處,鍋裡有東西正在不停地轉著。
桑桑微微低頭,依然背著雙手,神情平靜,像極了在古董市場上挑貨物的老人家,又像極了在糧庫裡檢查存糧的老大人。
聞著淡淡的甜香味和那一絲隱約難捕捉的焦香味,便知道鍋裡翻炒的是糖,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漢子用腳踩著,鍋裡那事物便會不停地轉,為什麼轉到最後,便能抽出一絲絲雲絮般的事物,看著很好看。
漢子雖然有些好奇這姑娘生的如此高大,卻也並不在怎麼在意,不多時便裹好一團蓬鬆的雲團,遞給鍋邊興高采烈的一個孩子。
“棉花糖,小時候我帶你買過。”寧缺說道。
桑桑依然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神情顯得格外專注,不多時,鍋裡的棉花糖便好了,那漢子用木棍插好,遞到她麵前。
她微微蹙眉,有些猶豫。
寧缺從懷裡取出兩個銅板,遞給那漢子,接過棉花糖,塞進她的手裡。
那漢子接過銅板一看,現竟然是唐幣,有些意外,又很是高興,要知道在大河國境內,唐幣要比官方貨幣更好使。
走出集市,桑桑舉著棉花糖,並沒有吃,她向寧缺解釋道:“我見過棉花糖,隻是忘記了它是怎麼做出來的。”
寧缺心想你是昊天,隻要經曆過的事情,怎麼可能忘記。
桑桑又說道:“我懂了它的原理,你還買下做什麼?”
寧缺說道:“買下來自然是吃的。”
桑桑看了一眼手裡的棉花糖,說道:“我確實有些忘了它的味道。”
一個白白胖胖的高大姑娘,手裡拿著白白胖胖的棉花糖,這畫麵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愛,尤其是她低頭去咬,唇角卻沾了幾縷糖絲的時候。
寧缺看著她笑著說道:“如果還記不住,我們可以多吃幾次。”
他臉上的笑容很奇怪,有些像長輩看著小孩子的慈愛憐惜,又有些得逞後的得意,總之落在桑桑眼中,非常可惡。
桑桑微微蹙眉,神輝微溢,唇角的糖絲瞬間被淨化。
她看了看手裡的棉花糖,猶豫了會兒,遞到大黑馬身前。
大黑馬有些吃驚,然後迅興奮起來。
能夠吃到昊天親自賞賜的食物,更準確地說,能夠吃到昊天吃剩下的食物,隻要不是寧缺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貨,誰不覺得這是最大的榮幸?
它伸舌一卷,棉花糖便被卷進唇中,它啪嗒啪嗒嘴,棉花糖便進了肚子,竟現沒有品出什麼味道,不免有些意猶未儘。
看見桑桑沒有把棉花糖吃完,寧缺不免有些失望,看著大黑馬意猶未儘的樣子,更是怒從心起,罵道:“幾輩子沒吃過東西了?就饞成這樣?我難道苛扣過你的夥食?這棉花糖是給你買的嗎?你也好意思張嘴!”
大黑馬心想這是她給我吃的,隻要她樂意,你管得著嗎?它轉頭正準備向桑桑邀功,不料卻現桑桑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它痛苦萬分想道,既然您愛吃乾嘛給我?你們兩夫妻乾仗能不能不要讓我躺槍?
集市外有玩耍的孩童,其中有兩個孩子手裡拿著棉花糖,不時小心翼翼地舔一舔,顯得很是珍惜,大概到回家時,都應該還有剩的。
桑桑看著孩子們手裡的棉花糖,情緒有些黯然。
寧缺冷笑說道:“繼續裝啊,彆後悔啊。”
桑桑背著雙手向鎮外走去,就像是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雖然現在是深冬,地處南方的大河國卻依然溫暖,天空裡那輪太陽明晃晃的很是刺眼,落在人們的身上有些熱。
走到小鎮南方的山後,寧缺依然在說著棉花糖的事情。
桑桑忽然間停下腳步,從山道旁的樹上折下一段樹枝。
寧缺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有些好奇。
桑桑舉起樹枝,伸向天空。
晴空萬裡無雲。
遙遠的宋國風暴海上,驟然陰雲密布,其中一朵,隨風登6,飄搖萬裡,來到了南方的大河國某座小山裡。
那朵雲落在了她手中的樹枝上。
陽光被雲朵擋住,山道頓時變得清幽起來。
桑桑神情平靜,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舉著樹枝,繼續向南。
樹枝上的那朵雲,比山還要大。
好大一朵棉花糖。
看著這幕極其震撼的畫麵,寧缺完全無語。
他怎麼也想不到,就因為賭氣,她便從天邊摘一朵雲來冒充棉花糖。
她果然就是昊天。
擁有人類情緒的昊天,真的是猜不透。
想到她是自己的女人,看著樹枝上的那朵雲,他便覺得好生驕傲,又好生自卑。
而當他走進大河國都城後,所有的情緒,都變成了憤怒。
因為大河國在辦喜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