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之後,便再沒有人進過光明神殿,包括掌教大人在內,所以當崖坪間那些神態恭謹的神官執事們,看見小草被白衣女童帶入神殿後,不由流露出震驚的神情,他們無法理解看到這幕畫麵。
小草自己也不理解生在身上的這些遭遇,她知道光明神殿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主人,那麼是誰要見自己?
白衣女童把她帶進神殿後,便悄然退去,她看著空曠而宏偉的神殿,覺得自己好生渺小,下意識裡跪在了那張軟墊之上。
神殿的深處有帷幕,帷後看不到人的影子,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安靜的令人心悸,她低著頭,不安地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時間緩慢地流逝,她不知道跪等了多長時間,膝頭早已酸痛不堪,但她卻不敢站起來,心情變得越來越緊張。
她忽然看到了一匹大黑馬。
小草的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因為她認得大黑馬,知道是寧缺的座騎,她正準備與黑馬打個招呼,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她在長安城裡曾經有個好朋友,那個朋友和她的年齡差不多大,黑黑的,瘦瘦小小的,她們曾經互送過好些不值錢的小禮物,她教那個朋友怎樣塗脂抹粉,怎樣勾引她家那個好色的男主人。
後來她的那個好朋友遇到了很多事情,變成了大學士家的小姐,甚至聽說成了光明大神官的傳人,但偶爾相遇時,她還是那個她。
小草震驚無比,情緒有些惘然無措,捂著胸口坐到了軟墊上,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論,然而她卻知道,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彆的解釋。
光明神殿裡有風漸起,掀起帷幕一角,卻沒有她熟悉的故人,她隻隱約看到在露台上站著位極高大的姑娘。
是桑桑嗎?
小草站起身來,看著那個身影想要喊,卻不敢喊,不管她現在是光明神殿的主人,還是西陵神殿彆的什麼大人物,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起眼的朋友了。
“我賜你以永生。”
一道極為威嚴的聲音在光明神殿裡回蕩不停。
小草不知道這道聲音是不是來自露台畔那道身影,她怔怔地看著那道把世界分成兩半的帷幕,懸在裙側的雙拳微微握緊。
先前消失的白衣女童再次出現,把她帶出了光明神殿。
走進光明神殿,小草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她沒有遇到折磨刑罰,沒有見到故人,沒有叩拜昊天,就這樣離開。
所有的一切,仿佛隻是為了讓她聽到那句話——我賜你以永生。
小草離開光明神殿回到了小鎮上,紅袖招的姑娘們不安地打聽究竟生了什麼事情,她什麼都沒有來得及說,神殿派出了數十名騎兵,把紅袖招的歌舞團禮送出了西陵神國,甚至一直把她們送到了青峽南方。
回到長安城後,小草依然覺得這趟西陵之行像是在做夢,尤其是在光明神殿裡等待的那段時間,真的很像是夢境,沒有任何真實的成分,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知道,自己得到的神賜意味著什麼。
…………在桃山上,掌教所在的昊天神殿向來位置最高,但如今在人們的眼中,那座幽靜的光明神殿,才是真正的高不可攀。
沒有人敢違背光明神殿的意誌,掌教也不敢,隻是自開春以來,光明神殿始終沉默,直到最近才頒布了幾道誥令。
光明神殿的第一道誥令便是禮送紅袖招回長安,這道誥令令神殿眾人有些不解,在掌教等知道內情的人眼中,原因卻很簡單,昊天當年於紅塵靜養之時,曾經受過凡人某些恩惠,這隻是還情罷了。
但光明神殿頒下的第二道誥令,則令掌教都感到震驚不解,那位白衣女童麵無表情要求神殿立即停止對陳皮皮和唐小棠的追緝。
光明祭上,唐小棠硬闖桃山帶著陳皮皮逃走,對於西陵神殿來說,這是莫大的羞辱,自然要讓他們付出極大的代價才是。
當日後,神殿強者儘出四處搜捕,清河郡通往長安的路上更是布下了重重陷井,掌教堅信,既然在酒徒和屠夫的壓力下,書院後山那些真正的強者不敢出手,那麼陳皮皮和唐小棠遲早會被神殿抓住,然後被淩遲處死。
在這種時候,那名白衣女童要求神殿立即停止搜捕……昊天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掌教的情緒有些惘然,卻不敢對此有任何質疑。
…………對西陵神殿來說,紅袖招毫無無傷地離開,雖然很令人憤怒不悅,終究隻是一件小事,停止追殺陳皮皮和唐小棠,則是真正的大事。
對桑桑來說,這些都是小事,因為對於昊天而言,人間的事情都是小事,她做這些決定無關任何人類的情感,而是基於天算。
光明祭的目的是重新打開昊天神國的大門,同時替她斬斷遺落在人間的段段塵緣,所以她讓陳皮皮做祭品,同時要求唐國把紅袖招送來西陵神國。在她原先的安排中,隻待一場熊熊聖火過後,陳皮皮和唐小棠便會死亡,小草也會死亡,那麼她留在人間的塵緣,便能斬斷大部分。
遺憾的是寧缺出現了,他用那場盛大的天啟向她證明,塵緣是斬不斷的,於是她經過思考之後,決定換一種解決的方法。
如果塵緣是情,那麼她以命還情,她賜小草以永生,她讓陳皮皮和唐小棠多出一次生命,她以為這樣便能斷開自己與人間之間的羈絆。
…………寧缺並不知道這些事情,正如何明池那日所說,他現在隻能看到石窗外的落葉和雨雲,卻沒有辦法淋雨。
他現在是幽閣最重要的囚徒,但他並不在意,如果沒有來到桃山,他也隻是個長安城的囚徒,反正都是被囚禁,囚在何處並不重要。
他在意的還是這場與桑桑之間的戰爭,他躺在石床上繼續做夢,香豔的夢,恐怖的夢,與那個時腴時瘦的女子在夢中不停地搏鬥,享受著生命最極致的痛苦與歡愉,他時常吻她,偶爾咬她,感知著她的豐軟膩滑,感知著千刀萬剮。
她在峰頂的光明神殿,他在絕壁裡的冷石陋室,隔著千丈的距離相親相愛相恨相殺,他讓她感受人間最美妙的感覺,她讓他感覺人間最痛苦的感覺,她不停地殺他,他不停地愛她,其實都是折磨。
這是天人之間的戰爭,也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這兩種戰爭在曆史上都曾經出現過無數次,隻是如今融在了一處。
這場戰爭很普通,就像最簡單的家庭劇,不過是看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或者說是誰在上麵誰在下麵,誰想換個姿式誰不想換,最終總有一方會取得勝利,然後在家裡的嗓門便響亮。
但這場戰爭很不普通,因為最終決定的不是老筆齋誰做主的問題,而是關係到昊天與人類的勝負,關係到這個世界的最終走向。
靠夫妻生活決定世界的走向,有時候想起這件事情,寧缺難免會覺得極為荒謬,又有些難以掩飾的驕傲與得意。
夢裡的戰爭不停持續,囚室裡的他不知時日,石窗外飄落的秋葉越來越少,直至開始飄落雪花,他才知道原來冬天到了。
沒有人投降,沒有勝負。
寧缺看著石窗外飄落的雪片,想著最近這些天受折磨的頻率漸漸變低,眉頭微微蹙起,猜測究竟生了什麼事情。
他不知道現在外界正在生什麼事情,但確認崔老太爺已經被自己射死,他知道酒徒和屠夫所在的小鎮上有人,隻是不知道是自己的故人,他知道唐國和書院已經做好了準備,清河郡不久後便會迎來複仇的怒火。
但所有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戰勝桑桑。
天若有情天易老,能老自然能傷,如果桑桑有情,他便能勝,但現在他看不到任何可能性,也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方法。
最令他感到困惑或者說警惕的是,桑桑現在也應該找不到任何方法斬斷塵緣,但為什麼夢裡的她顯得那樣平靜而充滿信心?
光明神殿又生了一件小事。
兩名白衣女童跪在桑桑的身後,顯得極為緊張難過,尤其是左手方那位眉眼漸開的白衣女童,更是驚恐地不停哭泣。
在不遠處的木盤上有一條白色的褻褲,上麵染著點點血漬。
原來是那名白衣女童來了初潮。
她們是神殿從西陵神國十餘萬女童裡挑選出來的,要求的便是白皙乾淨,不沾惹世間一點汙穢,她們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這半年在光明神殿裡麵的經曆,讓她們知道自己侍奉的聖女是怎樣高高在上的偉大存在,她們因此而驕傲,越虔誠。
然而初潮終於還是來了,她們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麼,想要隱瞞卻不敢,於是跪在桑桑的身後,流著眼淚等待著昊天的懲罰。
桑桑沒有懲罰她們。
她看著夜空裡若隱若現的那輪明月,說道:“人間開始把此事稱做月事,不知道你會覺得有趣,還是覺得惱火。”
露台上飄著薄薄的夜雪。
她微微蹙眉,望向風雪中的絕壁某處,右手緩緩落在小腹上。
千裡之堤,是由一筐筐泥土組成,千年之城,是由一塊塊青磚砌成,再大的事件其實都是由極不起眼的小事組成。
她的世界裡生了三件小事。
這三件小事帶來了一個結果:她決定把某人放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