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破屋裡的男子(1 / 1)

將夜 貓膩 1744 字 25天前

對修行者來說,危險往往便是契機,越大的危險,越有可能幫助他們破境,黃楊大師當年在西荒遇著馬賊,生死存亡之際開悟,觀主在長安城千萬把刀前晉入傳說中的清靜境界,這些都是明證。

離開長安城,對寧缺來說,自然是一場冒險,但他不得不來,而且也很想通過這趟旅程,真正地掌握人字符。

湖光水色與自然的薰陶,客艙裡的人間百態,廢寢忘食的思索,讓他有些隱約的觸動,卻始終無法落實在修行之上。

兩天一夜之後,客船停泊在南晉的碼頭上,船艙裡的人們帶著滿身的臭味,扛著行李登岸,穿過南晉小販尖銳的呦喝聲,彙入人流消失不見。

王景略不在身旁,寧缺背著鐵刀,提著鐵箭的匣子,自然不便入城,他離開官道,爬上罕有人至的山峰,尋到一片山澗洗了個澡,抓了隻黃羊烤來吃了,然後在樹上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多年前還是名少年的時候,他就能背著桑桑在岷山裡自如的生活,更何況現在浩然氣在身,隨便扔塊石頭都能打死一頭老虎,對普通人來說很艱難的山野生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難度,可以過的非常舒服。

在南晉的山野間行走,沒有用多長時間,便看到了遠方那座城市的輪廓,雖然不如長安雄偉,但在世間也是能排進前幾位的大城。

寧缺變得謹慎了很多,對自已的外貌做了些修飾,收斂念力,用浩然氣完美地掩住雪山氣海,才走上官道。

他在官道上等了半天,尋了家王府的車隊,悄無聲息把刀箭放進貨車裡,然後才遠遠跟著這個車隊進了那座城市。

之所以如此謹慎,不是因為這裡是南晉都城臨康,城內有很多高手,城牆上還附著陣法,而是因為南晉都城不遠有座孤傲的山。

劍閣便在那座山裡——寧缺對自已現在的境界實力很自信,但他不認為自已能在柳白劍下撐住一瞬。

跟著車隊走進臨康城,待到僻靜處,他把鐵刀鐵箭從那輛貨車上取回,整個過程很簡單,沒有任何人現。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準備在臨康城裡呆兩天,感受一下此間的人情風物,看看對自已的修行有沒有什麼幫助,然後便要離開。

既然是重赴紅塵覓機緣,要感受人間的氣息和力量,自然要與普通人接觸,所以他直接去了東城,和長安相同,臨康的東城也住著最窮困的人,而最窮困就是最普通的,因為窮困始終是人間的常態。

進入臨康東城之前,他做了些思想準備,然而當他穿過那條筆直而富貴的禦街,進入那片矮小的坊巷後,卻依然現自已做的思想準備不夠充分——他本以為自已在長安東城裡住了好些年,早就看慣了窮困,臨康又是南晉都城,卻沒有想到這裡的窮困依然出了自已的想象。

街道本就極為狹窄,又被居民亂搭的篷子占去了大部分的麵積,顯得極為擁擠,行走在其間需要不停躲閃著突出的鐵皮,還要防備著不被篷子裡人們潑出來的尿水灑到身上,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困難的事情。

寧缺踩著汙水裡墊著的舊磚塊,在汙濁的空氣和嘈雜的斥罵聲裡艱難前行,忽然聞到旁邊傳來一股有些油膩的味道,轉頭望去,隻見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手裡拿著塊肉皮,正在用力地擦拭燒熱的鐵鍋。

幾名打著赤膊滿身泥的小男孩兒,站在鐵鍋旁等著,小手緊緊攥著破碗,眼裡放著光。

旁邊一道舊布隔成的廁所裡有尿聲傳出,過了會兒後,舊布被掀起,一個女孩提著褲子走了出來,臉上看不到什麼羞澀隻有惱怒,對著那些小男孩大聲嚷道:“這是你們吃的嗎?不準饞!!”

寧缺看著這幕畫麵,沉默片刻後,繼續向破落的街巷深處走去。他見過要遠比眼前悲傷更黑暗的畫麵,隻是從到渭城開始,其實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生活,至少在長安城他永遠看不到這些。

他走的度很慢,因為街巷狹窄,也因為他想多看,他蹲在街角一處水井旁不遠處,看著那些婦人洗衣,現她們基本上沒用皂粉,便是連擱在旁邊的洗衣槌都很少用,隻是用泡白的雙手不停地搓著。

嘰嘰喳喳的吵鬨聲在他身後響起,他起身相讓,先前見過的那名女孩端著一個飯碗走了過來,這個碗相對比較完整,瓷還帶著顏色,裡麵盛著大白米飯,飯上蓋著青菜,甚至還能看到兩塊油渣。

那幾個應該是她弟弟的小男孩兒,興奮地跟著她身後,不時抬起手臂擦一擦鼻涕,應該是正在想著呆會兒應該能從那個飯碗裡搶幾口。

寧缺想了想,跟了上去。

在這片破落坊市的最深處,有一間最破落的房子,女孩帶著弟弟們來到房前,才現房前已經圍滿了像他們一樣的孩子,手上都端著飯碗。

弟弟踮起腳尖,看著彆家孩子手裡端著的飯碗,轉身對她喊道:“姐,鄭麗麗家居然做的紅燒肉!做的紅燒肉啊!”

小男孩的表情異常誇張,手舞足蹈,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震驚神情,完全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

女孩聽著弟弟的回報,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推開人群擠了進去,看著一名衣著相對稍好些的同齡女孩,大聲說道:“今天輪到我家做飯!”

然後她望向破屋前那些端著飯碗的孩子,瞪圓眼睛說道:“輪到我家就是我家,誰要敢和我搶,我夜裡就去把他家房子給燒了!”

端著飯碗來送飯的孩子有十幾名,有些年齡明顯要比她大,聽著這話,卻是麵露懼色,下意識裡往後退了退。

那名和她同齡的女孩卻不怕她,還往前迎了兩步。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的飯碗裡擱著五塊厚厚油油的紅燒肉,所以她臉上泛著驕傲光澤,就像紅燒肉一樣,說道:“就你家這幾根爛菜葉子,怎麼能讓老師吃飽?老師不吃飽了,怎麼有精神教我們?”

女孩的弟弟在旁邊輕聲說道:“是哩,姐姐,不如就讓老師吃紅燒肉,咱們把這碗白米飯分了好不好?”

女孩一拐肘把小男孩擠開,走到那名端著紅燒肉的女孩身前。

她平素最看不慣這個仗著七姐嫁給米鋪夥計便驕傲無比的同伴,此時看著她頭上紮著的廉價花帶,更是好生惱怒,說道:“鄭麗麗你這個不要臉的狐媚子,你這是給老師送飯還是要勾引男人?”

鄭麗麗被氣的小臉通紅,又不擅長對罵,手都開始顫抖起來,卻害怕碗裡的紅燒肉落到地上,不敢出手去撕女孩的嘴。

女孩看著她冷哼一聲,仰起頭挺起明顯還沒育完全的小胸脯,就像得勝的母雞那般,端著青菜飯向破屋走去。走到破屋前,她的神情頓時變得無比恭順,輕聲說道:“老師,飯來了。”

隻聽得吱呀一聲響,破屋的破門被人從裡麵推開,那聲音給人一種感覺,門板隨時都可能會掉下來。

一名男子從破屋裡走了出來。

男子眉眼清晰至極,穿著件無領的薄布衫,烏黑的頭隨意地梳了個道髻,上麵插了根筷子,神情寧靜而自然。

他看著屋外那些端著飯碗的孩子,看著孩子們臉上盼望的神情,忍不住微澀一笑,說道:“回去告訴你們父母,事先便說好一家家輪著吃,如果你們還是要堅持如此,那我隻好離開這裡。”

聽男子說要離開這裡,那些孩子們像是聽到了最可怕的事情,趕緊把先前高高舉著的飯碗收回懷中,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很自然地,所有孩子都望向了鄭麗麗,因為她家送來的飯上麵……有紅燒肉。

那男子微微一笑,從門前女孩手中接過青菜飯,在廢磚隔出來的窗邊拿起筷子,蹲在門口便開始吃飯。

女孩得意地站在他身旁,小手背在身後,模樣驕傲極了。

那名男子看著孩子們還不肯回家,苦笑說道:“還愣著乾什麼?把自已碗裡的飯菜趕緊吃了,再過會兒就要開始上課了。”

聽著這話,孩子們麵麵相覷,然後出一陣歡呼,要知道他們手裡的飯要比平時吃的好太多,他們早就饞了半天。

隻有鄭麗麗沒有吃自已碗裡的飯,她走到那男子身前,淚眼婆娑看著他,說道:“老師,你就吃塊肉吧,你就吃塊吧。”

那男子無奈一笑,伸筷在她碗裡夾了塊紅燒肉。

鄭麗麗頓時破涕為笑,端著飯碗向家裡跑,她家還有一個弟弟,像紅燒肉這麼好的吃食,她可不敢自已偷偷吃了。

男子微笑說道:“還有一會兒就要上課了。”

“可不會忘哩。”鄭麗麗笑著說道,蹦蹦跳跳地走了,間紮著的紅色帶,一甩一甩地好生可愛。

站在男子身後那名女孩攥著衣角,撅著嘴,有些羨慕,但她去集市上逛的時候見過,那條紅色帶要兩文錢,可不是她能買得起的。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老師偷偷給你買。”

女孩開心地笑了笑,點頭嗯了一聲。

…………寧缺站在人群外。

他看著那間破屋,看著這些來送飯的孩子,看著從破屋裡走出的那個男子,心中生出無比震驚的情緒。

他見過這名男子,其時呼蘭海寒風呼嘯,無數強者雲集,即便是大師兄,都不能完全掩去這名男子的光彩。

這名男子無論是出現在西陵神殿或是魔宗山門,俗世皇宮或是爛柯古寺,都是那樣的驕傲,因為他是道門天下行走葉蘇。

然而現在藏身於臨康東城破落屋宅裡的他,卻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普通,仿佛他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很多個年頭。

究竟生了什麼事?

便在這時,人群外忽然傳來暴戾的喝罵聲和鞭聲。

一名神官在十餘名護衛的保護下,走到了舊屋前。神官看著捧著飯碗的葉蘇,寒聲質問道:“誰準你在這裡授課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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