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緩緩開啟,現出寧缺的身影。
他背著鐵刀,手裡握著鐵杵,站在城門洞裡看著城外。
他說道:“師兄,既然是來找我的,我與他談。”
君陌沉思片刻,雙眉如被柳蔭遮蔽的湖麵,趨向平靜。
寬直的鐵劍緩緩自行收回鞘中。
他對著車廂畔那個男人再次行禮,然後走回自已的馬車。
馬車駛入長安城,在寧缺身旁停下。
君陌看著他說道:“既然談,便要好好談,雖然老師已不在人間,但書院還在,這等懦夫,沒資格讓你我心思稍亂。”
寧缺行禮,平靜說道:“明白。”
他望向城外門那輛臟舊的馬車,看到被春風拂落灰塵後的黝黑鋼鐵車壁,還有那些眼熟的符線,然後才望向車旁的那個男人。
“隻有二師兄,才敢說這個男人是懦夫吧。”
寧缺默默想道,因為他知道這個仿佛無視時間的男人是誰,這個男人曾經出現在老師的談話中,更曾出現在他的夢裡。
他曾經做過一個夢,他在那個夢裡來到荒原之上,原野間所有人都抬頭看著光明與黑暗分野的天空,他看到了老師高大的身影,也看到了一個酒鬼還有一個屠夫。後來他又做了一個夢,那一次夫子從酒鬼手中搶過酒囊喝了口,又從那個屠夫背上搶了根豬後腿啃了口。
夫子曾經在書院後山裡的一場談話中提到,有兩名大修行者,曾經經曆過上次的永夜,一個酒徒,一個屠夫,便是他夢裡的這兩個人。
去年他帶著桑桑,乘著黑色馬車去往荒原,看到了西陵神殿聯軍和荒人戰士們的那場大戰,當時他才明白,原來夢中看到的地方就是這裡。
在變成現實的夢境中,他看到了光明與黑暗在天空裡的相對,看到了雲後的光明神國和巨大的黃金龍,夫子的身影果然是那般高大。但他沒有看到那個酒鬼,也沒有看到那個屠夫,直到今天。
能夠度過漫長的永夜,能夠在昊天的注視下,擁有近乎永生的歲月,說明酒徒和屠夫有對付昊天的手段。用夫子的話來說,修行就是比誰活的時間更長,那麼這兩個人的境界,毫無疑問已經到了人類難以想象的程度。
依然還是用夫子的話來說,這兩個人大概已經不能算是人了。
在寧缺知道的人裡,除了夫子沒有人見過酒徒和屠夫,大概也隻有夫子能夠找到他們,他們隻要活著,便是人間的傳奇。
那男人帶著酒壺,背上沒有豬腿,自然不是屠夫。
寧缺不是普通人,看著這個男人卻依然極為震撼與警惕,片刻後才平靜下來,問道:“酒徒前輩找我何事?”
酒徒看著他啞聲說道:“受人之托,來還你一些東西。”
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麼的難聽,仿佛每個字裡都帶著古老君王墳墓的積土還有那些被屍水泡爛的絲綢味道。
寧缺微微皺眉。
二師兄先前問過還什麼東西,他自然沒有再問,看著相伴多年的馬車,看著官道上被碾壓出來的痕跡,自然想起泗水畔的那些事情。
在泗水畔,桑桑現出真神之軀,身為黑夜,腳化白蓮踩在光明之間,請夫子顯聖登天,同赴昊天神國,天降異彩繁花,蒼穹震動。
老師和桑桑就是在那裡離開,在泗水與他分彆的還有大黑馬,黑色馬車裡還有元十三箭和大黑傘。
事後寧缺曾經派人去尋找過,泗水畔風蕭蕭兮,根本找不到大黑馬,黑色馬車和車廂裡的那些事物,也都已經消失無蹤。
今天終於有一樣事物回到了人間,那麼其餘的呢?箭呢?傘呢?大黑馬那頭憨貨呢?老師呢?桑桑呢?
寧缺的情緒有些不穩,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冷靜下來,把思考的重點放回現實當中,是誰要還自已東西,是誰有能力找到酒徒,並且讓他來做這個信使。
“是誰?”他看著酒徒直接問道。
酒徒的反應也很直接,他沒有回答。夫子不在人間,那麼隻要他不想回答,便沒有誰能讓他開口說話。
春風拂著寧缺的臉頰,毫無溫暖的意思,寒冷的厲害,又或者隻是他自已的身心俱寒,所以才讓繚繞身周的春風降了溫度。
在泗水畔,他看著夫子帶著桑桑一道登天,然後昊天神國的入口爆炸與滿天的流星,他確定桑桑死了,或者說回到了昊天神國,無論哪一種,反正她現在已經不在人間,如果她還在,他一定能夠有所感覺。
那麼是誰帶走了大黑馬,是誰拾了鐵箭,現在是誰在人間撐著破舊的大黑傘,又是誰要把馬車還給自已?為何會在酒徒的手裡?
寧缺想不明白這些事情。
“亂我心者,昨日之日。”他舉頭望向天空裡那輪黯淡的春陽,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棄我去者,何必再想。”
然後他望向酒徒,說道:“先生請進。”
南城門前安靜無比,隨著他的這句話,仿佛一股緊張的氣氛,從城牆根的最深處湧出,然後向著高遠的天穹飄去。
酒徒看著雄偉的長安城牆,說道:“為何要進?”
寧缺說道:“既然為客,哪有過門不入的道理。”
酒徒說道:“做惡客,便要有不進家宅的自覺。”
寧缺說道:“惡客善客都是客,客隨主便。”
酒徒覺得他很有趣,微笑說道:“那我便不是客。”
寧缺也笑了起來,真實的心情卻並非如此。
如果不是客,自然是敵。
他看著酒徒認真說道:“既然不進城,怎麼把東西還我?”
酒徒就像看著一個耍賴的孩子,說道:“我已經這麼老了,走了這麼遠的路已經很累,難道最後幾步路還要我自已走?”
寧缺說道:“就算隻差幾步,依然是沒有走到。”
酒徒說道:“你可以出來。”
寧缺笑著說道:“你可以進來。”
酒徒再次望向長安城斑駁的舊城牆,沉默片刻後說道:“改日再說。”
聽到這句話,寧缺毫不猶豫說道:“改日不如擇日。”
這是邀請也是賭博,更準確地說是在賭命,賭他自已的命,賭整座長安城的命,賭大唐的命,賭人間的命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