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力量就是人間之力。
寧缺不是第一次感知到它的存在。在荒原上夫子伸手自萬裡之外的南方劍閣召來古劍斬金龍殺神將,用的就是這種力量,在雁鳴湖對岸的民宅間,他感受到的也是這種力量。
他的不解在於,這種力量怎樣才能為己所用。
他曾經向夫子求教過這個問題。夫子說我就是人間,我的力量就是人間之力——這個解答很簡單,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他看著夜穹裡的那輪明月,想起老師,看著崖畔那棵青鬆,想起小師叔,看著血水泛濫的爛柯寺前坪,想起蓮生。
他想起在泗水畔與老師最後那段對話——原來蓮生才是對的。
小師叔驕傲而自由,他要以強者的姿態,代表人間想要把天捅穿,夫子則認為自已就是人間,他要帶領人間向昊天起挑戰。
然而人間是人的居所,人間的力量來自於居住在裡麵的每一個人,這種力量不能被代表,也不需要被帶領,必須所有人在一起,才能真正揮出這種力量。
夫子興唐建書院,其實已經走在一個正確的道路上,但夫子依然想的是通過教化和引導,從而帶領所有人來做這件事情。
因為執念的緣故,蓮生所達到的境界,距離夫子和小師叔還有一段距離,但同樣是因為執念的緣故,他想事情想的更加極端。
在夜雨中,看著妻子的孤墳,他想要掘開那座墳,卻最終放棄,飄然遠離,從那一刻起,蓮生便已經瘋了。
其後無論是自毀魔宗,還是血洗爛柯,都是在他瘋。
他要毀滅這個世界,在他看來生存與死亡沒有任何意義,包括他自已。
他這一生都在追求以魔遮天,以道順天,最終以佛法抵達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眾生之中,從而在嶄新的世界裡抹去舊世界那層太上無情的天道,尋回一些他想穿越時光尋回的東西。
換句話說,他想要破除這個世界最根本的規則,他要毀掉昊天,而他選擇的方法,是讓整個人間隨他一起瘋癲,甚至毀滅。
這種方法很血腥很殘酷,但卻正確。
如果昊天知道曾經有這樣一個人,隻是因為想要複活墓中的妻子,便想出了這樣一個瘋狂的念頭,大概也會顫抖起來吧?
……寧缺小時候帶著桑桑在世間流浪,談不上有太多耐心,所以當桑桑稍微能做些事情的時候,他就不停地教她一句話。
“自已的事情自已做。”
那麼人間的事情也應該人來做,大家一起來做。
寧缺睜開眼睛,現自已還站在風雪長街之上。
他不知道是已經醒來,還是說依然在夢中。
他看著街上那些咬牙不肯出慘呼的傷者,看著那些普通人的屍,看著那兩名身受重傷卻倔強堅狠的少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長安城不是城,是人,是生活在城裡的每個人。
人間的力量,來自生活在這裡的每一個人。
數人,數十人,數百人,數千人,數萬人,千萬人。
每個人的意願與渴望,都是一種力量。
千萬人的渴望,在一起便是人間的力量。
這種力量威力無窮,可以改變天地的容顏,可以對抗時間的流逝。
這種力量在蓮生處,便是滔天的血浪。
這種力量在小師叔處,便是劍留下的痕跡。
這種力量在夫子處,便是破天的渴望。
但那都還不是這種力量的全部。
蓮生得不到這種力量的認同,或者說他沒有機會來調動這種力量。
小師叔千萬人吾往矣,豪邁無雙,所以孤單。
夫子堪為萬世師,卻忘了墨卷總是需要學生自已來寫的。
顏瑟大師用一生的時間,在苦苦尋覓那個字。
那個字便代表著人間的力量。
但正如觀主曾經說過的那樣,那個字太過沉重。
千萬人的意願如何能不沉重。
而且千萬人的意願如何能夠一樣?
所以沒有人能夠寫出那個字。
即便是夫子也寫不出來。
……此時的寧缺,終於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字。
他看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很多人。
成千上萬的普通人,為了同一個目的,走到了一起來。
他們用血肉,築起一座新的城牆。
眾誌,在此時,真的成城。
此間的千萬人,他們的意願與渴望是那樣的強烈一致。
此間是人間的一部分。
對長安城來說,這是最絕望憤怒的時刻。
卻是寫出那個字最好的時刻。
……寧缺現在需要思考的問題是,那個字該怎麼寫?看到那個字,不代表能夠寫出那個字。就像當年他初登舊書樓,看著滿書架的珍貴典籍,看著那些明明見過無數遍的字,不要說寫,連記都無法記住。
他想起泛舟海上的那三月時光,想起老師的那些談話。
夫子說昊天並不是這個世界本身,而是這個世界最根本的規則集合。
夫子說當規則掌控世界時,世界是穩定而乏味的,隻有出現新的力量,打破舊的規則,這個世界才能重新擁有活力,並且有趣。
夫子說人是這個世界的最偉大的產物,因為人有智慧,並且能夠傳承,人有對抗甚至打破這個世界根本規則的本能意願。
那種意願是那般的頑固而強大,可以稱之為渴望。
所以人間與昊天必然走向對立,直至分出勝負。
在這個世界過往的曆史裡,昊天獲得了無數次勝利,人間迎來了無數次漫長的黑夜,那些傳承的智慧凋落在寒冷的永夜裡。
但人間總會再次複蘇,再次起挑戰。
……現在是白天,天自然是白的。
從空中落下的雪花也是白的。
風雪中的朱雀大街一片潔白。
街上積著的血,漸漸變得烏黑。
倒在血泊裡的唐人,都穿著深色的衣裳。
散落在街麵上的磚頭,鐵鍋,還有夜壺,都是汙穢而黑的。
既然昊天選擇了白色,人間便選擇了黑色。
這個世界在寧缺的眼裡,變得黑白分明。
光明與黑暗,聖潔與醃臢。
黑白的世界,在他的眼中變成極簡的畫麵。
變成了兩條絕對平行的直線,冷漠地遙望,絕不願意接近。
兩條線縮短,便有了長度。
這是寧缺很眼熟的圖案,是他學會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緊接著,其中一根直線忽然偏轉,刺進了另一根線條。
這便是他昨夜在湖畔悟的第二道神符:乂字符。
當兩根直線相觸,兩個世界便相通,卻不能相融,開始生劇烈的衝突。
一股凜冽的切割意,仿佛要把整個空間切開。
與顏瑟大師的井字符不同,井字符有自已的規則,有自已平靜的區域,乂字符則是向著四周漫無邊際的蔓延,就像野草般狠狠地生長。
乂字符很強大,切割之餘,兩個世界又能相通,自有一種生生不息之意,代表著人間與昊天的平衡。
但這不是寧缺想要的,也不是如今的長安城需要的。
看著雪街上的那道乂字符,他仿佛看到了無數野草,又像是看到了兩根枯柴,更像是看到一把柴刀插在肥沃的原野上。
兩根柴無法搭的牢固,有一根木柴緩緩垮塌。
有一把手握著刀柄,想要把那把柴刀從原野間抽出來。
野草裡忽然出現了一塊帶著青苔的石頭。
那是魔宗山門前大明湖底的石頭。
小師叔破塊壘陣時,在每塊石頭上斬出兩道劍痕。
兩道劍痕,一個字。
……寧缺真正的醒了過來。
對於這種情況,他並不陌生,在魔宗山門裡看著小師叔留下的劍痕,在爛柯寺裡對著石尊者像時,他都有過類似的經驗。
今日在雪街上他沉思很短,獲得的卻是極多,即便有些現在不能為他所用,但隻要他能活下去,必將成為他修行路上最寶貴的財富。
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已經生。
然後他聽到了朝二掰那句乾你奶奶。
接著他聽到觀主問大師兄:蒼天可曾饒過誰?
他曾經聽過這句話。
在魔宗山門裡,蓮生曾經問過他同樣的話。
當時他的回答是:人定勝天,何須天來饒。
但今日他不想這樣回答。
他和觀主之間隔著數百名老弱婦孺。
對他來說,這些老弱婦孺便是千萬人。
穿過這千萬人,他看著觀主的眼睛,說道:“天若不從,滅了便是。”
和當年回答蓮生相比,今日他的答案顯得更加平靜肯定。
不是因為他有信心戰勝觀主,也不是他想表現自已的狂妄,而是因為他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所以平靜。
因為人心所向為自由,天必然不從,那便隻有滅天。
無論會勝利,還是會失敗,這件事情總是要做的。
因為所以,這就是書院的道理。
說完這句話,他握住刀柄,準備把樸刀從地麵上抽出來。
隨著這個動作,他腹內那顆緩緩旋轉的液體猛地炸開,噴灑的到處都是,浩然氣像野草般狂肆地生長,搖展著腰肢。
長安城感應到了雪街上的變化。
無數的天地元氣,隨著風雪落下,通過陣眼杵,灌進他的身軀。
他的氣息隨之驟變,開始向著知命境的巔峰不斷攀爬。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