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大幕落下,落在城牆根下,在南門前壘出一道約半人高的雪線,一名書生不知何時來到了此間,沉默站在雪線之前。
他還是穿著那身舊棉襖,隻不過現在棉襖上全部是被劍割開出來的口子,數百朵棉花從裡麵擠出來,在雪風裡微微顫抖著。
數日來流的血,有的已經被山河間的風吹走,更多的則是凝結在綻開的棉花上,顯得烏黑難看至極,再加上手中的木棍被砍出了很多道淺淺的劍痕,讓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惡狗追了很多天的乞丐。
隻不過此時的形容雖然有些狼狽,但他神情依舊寧靜,依然給人一種由內至外非常乾淨的感覺,就如此時緩緩飄落的初雪。
他看著觀主說道:“長安城是書院選擇的最後決戰地。”
觀主看著他,說道:“我先選擇了這裡。”
大師兄請教道:“為什麼?”
觀主說道:“因為這座城現在已經攔不住我。”
大師兄問道:“那為何您現在才來?”
“因為直到此時,這座城才攔不住我。”
觀主手握道劍,看著麵前這座雄城,說道:“你們書院在等,我也在等,你們在等這座城恢複,我則是在等這座城衰弱。”
大師兄說道:“看來是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結果。”
觀主說道:“對於這個結果不需要感到意外。我為了破這座陣,準備了很多年時間,夫子離開人間,便再也沒有人能夠改變這個進程。”
“無論順之逆之,天意總是難違。”
他看著雪線之前的大師兄,說道:“這道雪線攔不住我,書院也攔不住我,殺死你,然後毀了驚神陣,一切便結束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長安城走去。
南門外的官道地麵上覆著一層淺淺的雪,當觀主的右腳剛剛落到地麵,甚至還沒有在淺雪上留下痕跡的的時候,他便停下。
他隻走了一步,更準確來說他隻走了半步。
觀主低頭望向地麵。
他穿著布鞋。
布鞋的旁邊有一顆很小的石子。
他看著那顆石子微微皺眉。
然後他收回右腳,重新站回原先的地方。
觀主向四周望去,注意到長安城南門四周,不知何時多出了千百塊石頭,那些石頭或大或小,或棱角鋒利,或渾圓如卵。
但無論是何等形狀的石塊,都在散著一股極為強烈的倔強不平之意,那股氣息顯得那樣的沉默而不甘,直似要充斥整片天地。
那道氣息是那樣的鮮明,那樣的沉默而堅定,以至於長安城南的天地氣息裡,都被硬生生塞進了無數的障礙,呼吸都無法暢快。
因為這些石頭的存在,天地之間自然存在的那些冥渺的通道,都像呼吸一般變得無法暢通,換句話說,在這片石頭的世界裡沒有無距。
初雪落了一夜,長安城南的數千塊石頭,看上去就像是穿著白色盔甲的士兵,那些大石頭則像是北方的雪原巨狼,肅殺之意十足。
觀主看著這些石頭,忽然笑了起來。
他去過荒原上的大明湖,而且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塊壘。
用塊壘來破除無距,書院行事果然有意思。
然則他哪裡會懼?
他沒有向前踏步。
他靜靜站在這些石頭裡,等著書院的下一步。
大師兄向前走了一步,便在微雪間消失。
觀主知道他沒有進入無距,而是塊壘隔絕了光線,隔絕了視線。
在這片嶙峋石陣裡,彼此都看不到彼此,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做,隻是安靜地等著,等著書院向自已出攻擊。
雪依然在緩慢地飄落,微渺清美,隻是快落到地麵時,便忽然消失,然後在數丈外,或者數十丈外落下,感覺非常詭異。
有一片薄雪順著黑色的城牆落下,便落在了城外的觀主身上。
隨著這片雪落下的,還有一根短木棍。
木棍破風無聲,就連天地間那些阻塞難受的氣息,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依循著自然裡風雪的流動,無跡可循而至。
觀主的眼眸微亮。
這記木棍看似簡單尋常,在他看來,卻要比塊壘大陣更令人驚豔——數日之前才學會打架,如今居然能夠施展出如此境界。
論到學習的度,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和此人相提並論?
觀主舉劍迎向身前的風雪,心想如果夫子登天再晚上十餘年,以這種恐怖的學習度,隻怕自已再難像現在這般壓製對方。
道劍破風刺雪而去,便在看似空無一物的落雪間,點中那根木棍。
這是來到長安城後,劍與棍的第二次相遇。
與第一次相遇時,滿城落雪如幕的震撼畫麵截然不同,這一次劍與棍的相遇,顯得那般的寧靜溫柔,就像是初雪落進湖麵,將融未融。
南門前的千百塊石頭,散著嶙峋生硬的氣息,而當劍棍相遇之時,一道極清柔的氣息,瞬間把塊壘陣的氣息衝淡。
劍棍相遇在空中,相遇在一個點,靜止不動,在那個點周遭的數丈空間裡,所有的事物都靜止,無論是風還是雪。
雪花不再落下,靜止在空中,畫麵顯得格外詭異——然後那些雪花片片破碎,從邊緣開始碎起,直至雪花中心,碎成最細微的粉末。
如粉般的碎雪,紛紛揚揚落下,灑在觀主和大師兄的身上。
大師兄的棉襖上又多出了無數道裂口,鮮血再次流出。
有風雪自地麵起,在大他的身周吹拂,如同一雙無形之翅,推動著他滿是傷痕的身體,如流雪驟退,退出塊壘,進入長安城內。
觀主微微皺眉,有些意外。
城南有塊壘,眼中無距卻有距。
這對他有很大的影響,對對方的影響更大。
但既然書院想到破除無距的方法,那麼必然還會有後續的手段,所以他任由粉雪臨身,準備迎接書院的下一個動作。
然而書院什麼都沒有做,直接退入長安城內。
既然如此,他便要進長安城。
要進長安城,需要先破身前這片嶙峋亂石。
觀主揮袖,卷起千層雪,又如流雲。
官道旁,一塊重數萬斤的巨石,隨袖風而起,遠遠落在極遠處的田野裡。
他再次揮袖,又有巨石飛起。
他舉步向城門走去。
一路行走,一路卷袖如雲,一路石飛陣摧。
何以澆塊壘?
當年軻浩然入魔宗山門,以劍破之。
他則是以袖卷之。
這不代表現在的觀主比當年的軻浩然強,最重要的是,城南的塊壘大陣,遠不如大明湖底的塊壘大陣強大。
他是道門領袖,對魔宗的研究非常深,他知道真正的塊壘,必然是全部由頑劣不堪的石頭組成的世界,城南雖然有千百頑石,但卻不是一個世界。
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便有空間。
有空間,便能行走,便能有更多的空間。
城外落石聲聲,風雪漸驟,青衣漸近。
城牆上,莫山山鬢間夾著雪花,唇角溢著鮮血,臉色微白。
觀主隨意揮袖,閒庭信步,塊壘陣破。
…………走進南門,便走進了長安城。
朱雀大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安靜無比,隻有雪在不停落著。
觀主行走在筆直的朱雀大道上,神情悠閒。
他看著道旁的建築,看著街道中央沒有被積雪完全掩住的雕刻,看著那些黑色的簷角,積雪的舊瓦,就像一個普通的遊客。
“原來長安城是這樣的。”
很多年前,還是孩童的時候,他曾經隨家中長輩來過一次長安城,隻是年月太過久遠,他早已沒有了對這座城的具體記憶。
後來他開始修道,便再也沒有來過長安城。
因為他一朝修道,便很強大,在沒有受到邀請的情況下,長安城不會允許他進來,更關鍵的是,夫子一直在長安城南的書院裡。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無論修道,男女,還是彆的什麼事情,都是如此。
所以他很喜歡長安城。
遺憾的是,這座城不是他的,所以他隻好把這座城毀了。
他想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他想毀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今天他終於走進了這座城。
不免有所感慨。
他抬頭望向不停落雪的天空,說道:“如果你在天上看到這幕畫麵,會不會後悔離開這個人間太早了些?”
便在這時,朱雀大道上忽然響起蟬鳴。
從高空落入城中的雪花,仿佛也多了一層明亮,變成了薄薄的蟬翼。
時已入冬,初雪已至,哪裡來的蟬?
觀主微微偏頭,側耳相聽,眼中終於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確認塊壘攔不住自已,便當機立斷放棄,讓書院撤入長安城內,利用這座城本身的力量,能夠做出這種決斷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長安城裡肯定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在等著自已。
但他沒有想到,居然這麼有意思。
原來這才是書院最後的底氣。
“西方有蟬,匿於泥間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蘇醒,於泥水間洗澡,於寒風間晾翅,振而飛破虛空。”
觀主看著長街那頭的風雪,平靜說道:“原來你也在這裡。”
雪雲漸厚,遮蔽天光,寒蟬淒切,響徹長安城。
一名小姑娘從風雪裡走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