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站起身來。
劍閣弟子微凜,想到師尊先前說的那些話,知道他決定不再等待,那麼這便意味著修行界最巔峰的一場戰鬥,即將到來。
然而就在此時,神輦幔紗微拂,葉紅魚走到了原野間。
氣氛低落的西陵神殿聯軍,看到原野上的那抹血紅身影,先是變得鴉雀無聲,然後暴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葉紅魚是道門真正的天才,前些年壓的隆慶皇子喘不過氣,是寧缺最不願意麵對的對手——世間最年輕晉入知命境的紀錄,依然由陳皮皮保持,但如果她願意,也許她會在陳皮皮之前便做到這一點。
這聽上去似乎沒有什麼說服力,然而事實證明,當她想要做某件事情的時候,她總能做成,比如成為裁決大神官。
看到葉紅魚的身影出現在原野上,柳白把雙手負到身後,不再前行。
對於西陵神殿裡的那些大人物,柳白向來不怎麼喜歡,包括掌教大人在內,但唯獨,他一直很喜歡,或者說很欣賞葉紅魚。
不是因為葉紅魚能夠坐上裁決神殿的墨玉神座,與他有很深的關係——那封信裡的紙劍便是柳白親手畫的——更是因為,他知道現在的葉紅魚從來沒有局限在那柄劍的領域裡,她的道門神術已然大成。
柳白依然認為君陌要比葉紅魚更強,但他認為昨天傍晚,君陌留下那句你不是我的對手後,葉紅魚此時依然選擇出戰,那麼便必有可戰這理。
他很想知道,葉紅魚會怎樣做。
他更想知道,她和君陌這一戰的結局。
所以他再次選擇觀戰。
…………西陵神殿聯軍的士氣,被青峽外那柄鐵劍,斬殺的無比低落,直到葉紅魚的身影,映入眾人眼簾,他們才重新振奮起來。
葉紅魚向青峽走去,走到原野正中才緩緩停下腳步。
巨浪般的歡呼聲,從她身後傳來,越來越高,然後忽然靜止。
無數雙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血色的裁決神袍上,無比緊張,更是期待。
她站出來,便能對聯軍士氣造成如此大的影響,最關鍵的還是她西陵大神官的身份,雖然她是西陵神殿曆史上最年輕的裁決大神官。
西陵大神官,必然是無數道門修行者無比敬畏的神座,是世間億萬昊天信徒心中的神明,誰會認為神明會敗給凡人?
神殿聯軍軍營裡隱隱有調動,不知多少萬人湧出軍營,來到戰場最前方,手持長矛鐵槍,興奮地看著原野間的畫麵。
歡呼聲、嘈雜的議論聲已經停止。
天地間一片安靜。
有敲擊聲忽然響起。
那是長矛尾端,與原野的撞擊聲。
手持武器,敲擊大地的人數越來越多,聲音變得越來越響。
不知數千數萬根長矛和鐵槍,在與地麵互相撞擊,地麵開始震動。
最開始時,無數兵器與地麵的撞擊聲密集而雜亂,然後漸漸變得整齊起來,節奏變得越來越快,最後變成最沉重的一聲。
轟!
…………如同戰鼓般的敲擊聲,最後凝作了一道雷鳴。
就在雷鳴響起的那瞬間。
葉紅魚出劍。
麵對君陌如此可怕的對手,她出劍便必然是最強的一劍。
就在出劍的同時,她被黃金神冕束縛住的黑,被大風吹拂向後狂舞。
她的雙眼驟然明亮,眼眸最深處的兩抹神之星輝開始猛烈地燃燒,金黃色的火焰裡能夠看到最純潔的靈魂在舞動。
然而明明已經出劍,道劍卻依然在她手中。
那柄薄薄的道劍,沒有化作一道長虹飛往青峽,也沒有虛緲不見隱於風中,而是被她握在手裡,遙遙指向青峽處那個男人。
道劍沒有出。
但劍已經出了。
天色陰晦。
青山前的原野很是暗沉。
天地間驟然出現數萬道白色的湍流,直刺青峽。
一道白色湍流,就是一道劍痕。
她借神之星輝看穿天地氣息分野,以昊天神術出的劍痕。
有數百道劍痕貼著原野地麵,橫越滿地屍與鮮血,直指青峽。
更多的劍痕直上天穹,甚至快要進入暗淡的雲層,然後像羽箭一般,沿著完美的弧形下落,依然指向青峽。
這些劍痕距離天空更近,吸收雲層裡散出來的天光,再把那些天光折射成七彩的光線,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光劍,美麗的宛似夢幻一般。
無數道帶著聖潔莊嚴意味的劍痕,從葉紅魚的手中的道劍尖端出,然後或靜或逸,或直上青天或靜依大地,直刺君陌!
看到這幕不可思議的畫麵,西陵神殿聯軍營中,再次暴出歡呼的聲音。
柳白的眉頭卻微微蹙起,有些不解。
…………君陌的盔甲,是世上最好的盔甲。
縱使前一刻還染滿鮮血與塵埃,隻需要被風吹拂片刻,便重新變得潔淨如新。
明亮的盔甲,就像是鏡子一般,反射著天地間的畫麵。
青山之前的陰晦天空。
被血染紅浸濕的原野。
還有那數百道聖潔莊嚴的劍痕。
以陰暗天穹為幕布,那些明亮的劍虹,看上去非常美麗。
仿佛就像是一場盛大的煙花。
盔甲上的煙花越來越明亮熾烈,代表著那些劍痕越來越近。
二師兄抬頭看著天空,什麼都沒有做。
在很多人眼中,這隻是一瞬間,但事實上他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那數萬道劍痕,最終變成一劍。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等到那一刻的到來。
當他確認這數萬道劍痕不會重新彙成一劍後,眉頭微挑。
交戰至今,他的臉上始終沒有任何情緒變化,這是第一次。
因為他暫時沒有想明白,葉紅魚為什麼會出這麼多劍。
到了他和葉紅魚這種境界,都清楚什麼才是真正的強大。
美麗不是強大,比如盔甲上的煙花。
聖潔不是強大,比如她眼中的神輝。
壯觀不是強大,比如橫亙天地間、令萬人驚歎的數百道劍痕。
專注才是強大。
這場由無數道劍形成的煙花,根基是葉紅魚境界高妙的西陵神術,看似盛大壯觀,也因其如此,所以無法做到絕對的專注。
長安夏天的暴雨,雖然聲勢浩大令人心悸,但來去匆匆,雨消後卻很難在古老的城牆上留下任何痕跡。
書院簷前的滴水,雖然淅淅瀝瀝悄無聲息,但持之以恒,千年後不知滴穿了多少塊堅硬的青石過道磚。
二師兄沒有與葉紅魚交過手。
但他通過寧缺,看過柳白畫給葉紅魚的那把劍,同樣也是通過寧缺,他知道葉紅魚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他看來,這個剛剛領悟柳白劍意,便敢直闖裁決神殿奪位的小姑娘,毫無疑問是新一代裡的最強者。
她比皮皮強。
比寧缺強。
那麼她就不可能不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強大。
她最強大的一劍,必然就隻是一劍。
不可能是這麼多劍。
二師兄一直等葉紅魚萬劍合一。
因為他決定在她使出最強的那一劍時,出劍擊敗她。
唯如此,才稱得上快意。
然而葉紅魚沒有這樣做。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即便她使出最強一劍,二師兄也自信能擊敗她,但此時她出劍便是萬道,等於提前宣告失敗,因為她根本尋找不到一絲勝機。
二師兄忽然想明白了。
葉紅魚今日出戰,根本就沒有想著求勝。
“為了最終的勝利,竟能如此冷靜地放棄自已的驕傲,這也是一種驕傲吧?”
二師兄想道,然後看著來到青峽處的萬道劍痕,說道:“這就是樊籠?”
他舉起手中的鐵劍,斬向數萬道劍痕構織而成的樊籠神陣,神情凝重。
不是因為樊籠。
而是因為葉紅魚藏在樊籠陣之後的心意。
…………樊籠是西陵神殿最精深強大的陣法之一。
軻浩然以浩然劍擬了一座樊籠陣,便困了蓮生大師數十年,前代裁決大神官也是以一座樊籠陣,把衛光明困在桃山十餘年不能出。
葉紅魚此時以數萬劍痕築成的樊籠陣,根源便是她曾經在魔宗山門裡見過的那些浩然劍痕,隻是她如今雖然已至知命境巔峰,但和當年的軻先生相比還要差很遠,甚至還不及前代裁決大神官。
她之所以能夠殺死前代神座,成為新一代的裁決大神官,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衛光明破樊籠陣後,前代神座一直重傷未愈。
以她如今的境界,這座以道劍凝成的樊籠陣,可以困死無數強者,但不足以困死書院二師兄,這也就意味著這場戰鬥她輸定了。
但她不怕輸。
正如二師兄最終想明白的那樣,她今日出戰根本就沒有想著求勝。
一名西陵大神官,在數十萬信徒眼前敗給對手,是很沒有尊嚴的事情。
但她不在乎。
她的樊籠陣雖然困不住二師兄一世,至少可以困住他一時。
她要的就是那一時。
刹那辰光,足夠西陵神殿聯軍做很多事情。
比如千騎衝鋒。
而當青峽處響起琴簫聲時……神輦裡,天諭大神官伸出手指,把身前的西陵教典翻到某一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