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去打仗哩(第二更)(1 / 1)

將夜 貓膩 1653 字 29天前

在多年後,世間對那場波瀾壯闊的戰爭記述中,唐國最開始的反擊,便是從寧缺護送皇後和六皇子返回長安城,殺死李琿圓的那一刻開始。

但事實上唐國最開始的反擊並不是來自寧缺,不是對金帳王庭作戰的鎮北軍,甚至不是帶領驍騎營孤軍出長安,去直麵東疆數萬侵略者的朝小樹,也不是讓清河變紅的誓死不降的水師官兵,而是來自一名農夫。

在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間,有一個村莊。

村旁有溪,溪畔有石磨坊,磨坊對麵是一片隆起的草甸,上麵搭著密密麻麻的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早已摘走,隻剩下一些發育不良葡萄被人們遺忘在原處,蒙著秋天的寒霜與灰塵,看著很不起眼。

這是一個美麗的村莊,但和唐國彆的村莊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彆,看上去就和草坡上懸在葡萄架下的那些小葡萄串一般不起眼。

村子裡有個農夫叫楊二喜,雖然他堅持認為自已是油漆匠,但在村民的眼中,這個使得一手好草叉,把豬喂的白白胖胖的家夥,當然是農夫,還是最好的那一種,楊二喜沒法拒絕這種讚美,隻好沉默認了帳。

就像很多大唐鄉間的男人一樣,楊二喜從過軍,在邊塞和燕人打過仗,砍過草原騎兵,便是一手刷漆的好本事,也是在邊軍裡學的。

退伍之後的這些年,他娶妻生子,掙錢養家,生活過的很平靜喜樂,除了家家戶戶常見的一些爭吵,再沒有什麼煩心的事。

緊張跌宕的人生,都留在了多年前的邊塞中,除了遇到過一匹喜歡喝大碴子粥的大黑馬,生活裡再沒有什麼新鮮刺激的經曆。

楊二喜有時候很懷念在邊塞的那些日子。

某日,他提著樹漆桶,正在公學裡粉刷牆皮。忽然有衙役走進公學。往牆上貼了張白紙,然後行色匆匆而去。

楊二喜鬨了兩年,最終衙門還是不肯漲漆錢。他被老父揍了一頓,又被女兒哭鬨了半天,隻好同意來刷公學,本就心情不好,這時候更加惱火,心想這些家夥難道沒看見我正在刷漆。把這麼大張白紙貼在這兒。那還怎麼刷?

當然,他不會承認自已最惱火的是看不懂那張紙上的字。

唐人的識字率極高,他自幼卻調皮搗蛋。從軍後也沒有改變,寧肯挨軍棍,也不願意參加識字班。於是現在便成了村子裡為數不多的文盲,時常被鄰居的孩子取笑,於是這便成為了他最後悔的事情。

好在片刻後,公學裡響起鐘聲,村子裡的百姓聽到鐘聲紛紛前來,準備聽解律老師替大家解釋朝廷又頒布了什麼律文。

公學的解律老師還沒有出來,那些識字的百姓,已經看懂了白紙上的內容,因為上麵寫的不是什麼新的律文。而是戰報。

所有人都沉默了,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楊二喜卻還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麼,看著大家的神情,愈發著急,抓著一名想要回家通知父母的孩子,揮了揮拳頭,才終於知道了答案。

“東北邊軍。在燕國遇伏,敗。”

那張朝廷文書裡還有很多內容,尤其是針對東疆的縣村百姓,要求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疏散,各州廂軍就地組織防守。征調有有從軍經曆的男丁……

沒有人注意這些內容,因為這裡離燕國還有很遠一段距離。那些話也不是說給他們聽的,人們隻是震驚憤怒於帝國的失敗,議論紛紛。

有人擔心詢問,燕國的部隊會不會攻到這裡來,馬上惹來好一番嘲笑,根本沒有人相信,所有人都堅信,隻要朝廷派出大軍,東疆便肯定不會有事。

楊二喜一直很沉默,待人群散去後,他拉著公學裡的解律老師,認真地把朝廷文書後麵的內容請教了一遍。

他沒有心情再刷漆,反正縣衙給的錢也不多。

他回到家裡,就著半盆豬蹄和一籃子蘸醬菜喝酒,越喝越悶。

妻子在門檻外蹲著,從木桶裡往外撈葡萄皮與渣,準備釀酒,忽然發現,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男人說話,問道:“怎麼了?”

楊二喜說道:“沒事。”

妻子說道:“你也吃點飯,空腹喝酒哪是個事兒。”

楊二喜嗯了一聲,繼續喝酒,酒喝的越多,越沉默,眼睛卻越來越明亮。

忽然,他對妻子說道:“我要出趟遠門。”

妻子抬起頭來,疑惑問道:“怎麼了?”

“東邊出了點兒事。”

楊二喜把朝廷文書上的內容講了一遍,說道:“我想過去看看。”

妻子愣了半晌,然後笑了起來,手上的葡萄汁到處亂飛,嘲笑道:“東邊出了點兒事……你家豬圈東邊還是葡萄架子東邊?說的好像大唐是你家似的,你是皇帝陛下還是皇後娘娘?你就是個種田的。”

楊二喜惱火說道:“我是刷漆的,不是種田的!”

妻子渾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以為他是在耍酒瘋,低頭繼續勞作,咕噥說道:“每次喝點兒酒,就喜歡說胡話。”

楊二喜沉默片刻後,嗡聲嗡氣說道:“我說的不是酒話,朝廷文書後麵寫了,有過從軍經曆的男丁,隻要不超過四十,便要被征調。”

妻子這才發現,原來男人說的真不是酒話,把雙手從木桶裡拿出來,在衣服上胡亂揩了揩,緊張道:“朝廷征調令是發給東疆的,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們這裡離長安城近,東疆那邊遠,朝廷文書隻怕要過好幾天才能到,說不定那時候,燕人和那些天殺的蠻子早已經攻進來了,那還有什麼用。”

“就算朝廷要征調……也得等著縣衙組織,這不是還沒動靜?”

楊二喜沉聲說道:“等縣衙組織來不及。”

妻子顫聲說道:“但……你一個人去有什麼用?”

楊二喜說道:“就算東疆被侵,朝廷肯定會在那裡設戰時衙門,我到了那邊,自然會去投他們。”

妻子越聽越是不安,對著隔壁屋尖聲喊道:“爹你快來!”

楊二喜重重一拍桌子,蘸醬菜和啃剩的豬蹄,全部落到了地上。

他大怒說道:“喊什麼喊!平時讓你喊爹過來吃飯,你聲音咋沒這麼大!”

院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走了進來。

楊二喜站起身來,說道:“爹,吃飯了沒?”

老頭看著一地狼籍,吧嗒吧嗒嘴,說道:“沒。”

楊二喜說道:“那讓您兒媳婦兒把臘腿剁了?”

妻子眼淚巴巴地看著自已的公爹,心想平日裡自已可沒短了您老人家的吃食,也就上次燉臘豬腿肉沒喊您,您可不能因為這就遷怒。如果您能把這個發酒瘋的家夥留在家裡。彆說臘豬腿肉,我把自已的腿剁了孝敬您。

老頭半晌沒說話。

楊二喜有些緊張。

“你們吵吵的聲音這麼大,就隔著一堵牆。我怎麼可能聽不見?”

老頭說道。

楊二喜很壯實高大,這時候卻老老實實低著頭,就像小時候犯錯時那樣。囁嚅著說道:“我是邊軍退下來的人,這時候不去,算什麼事兒……”

沒等他把話說完,老頭兒把眼睛一瞪,厲聲喝道:“當過兵很了不起嗎?你親爹我也當過兵!我還做到了小校!你在這兒顯擺什麼?”

妻子聞言收了哭聲,滿懷企盼望著公爹。

老頭又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想去那就去吧,如果我現在不是六十,還是四十。我就跟你一起走。”

……

……

楊二喜從廂櫃裡取出一把保養極好的黃楊木弓。

然後他把磨到鋒利反光的草叉扛到肩上,妻子把一根沉重的臘豬腿,係在草叉另一頭,又問道:“要不要再係一壺酒。”

唐國鄉間的媳婦,通常便是這種性情,見實在不能改變,便沉默接受。然後開始認真地替自已的男人打理。

楊二喜說道:“這是要打仗哩,喝酒違反軍紀。”

妻子把新釀的酒放下,心想又不是什麼正經軍人,哪裡有什麼軍紀?

兩個孩子這時候跑回了家,小些的弟弟跑的氣喘籲籲。滿臉通紅,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大些的姐姐看著楊二喜,生氣地說道:“爹,公學的漆還沒刷完,教習先生很不高興,你是想讓我們讀不成書,都像你一樣麼?”

如果是平時,聽著女兒這般說話,楊二喜肯定會發一通脾氣,然後老老實實提著漆桶去公學把剩下的活兒乾完,但今天他卻隻是憨憨地笑了笑。

“告訴先生,說我回來一定把漆刷完。”

楊二喜又望向父親,說道:“爹,我走了。”

老頭點點頭,說道:“路上小心。”

楊二喜在妻子臉上狠狠親了口,很是響亮。

兩個孩子大概看多了這種畫麵,並不吃驚,隻是好奇彆的事情。

兒子睜大眼睛問道:“爹,你要去哪裡?”

楊二喜說道:“去東邊。”

女兒問道:“爹,你要去做什麼。”

楊二喜說道:“去打仗哩。”

女兒興奮地說道:“爹,一定要打贏啊。”

“當然會打贏。”

楊二喜嘿嘿一笑,背著弓箭,扛著草叉,出門而去。

……

……

(我真的很喜歡這章啊,寫的時候,總感覺耳邊,有很清脆的童聲在問,你要去做什麼,沉嗡的男聲說,去打仗哩,這種感覺真好。寫的有些高興,所以嘮兩句){感謝各位書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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