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夫子的惱(1 / 1)

將夜 貓膩 1626 字 25天前

桑桑眼睛裡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裡,漠然有很多種解釋,比如清虛淡泊寂靜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無知無覺——這些解釋,對於時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質的她來說,都很適合,尤其是茫然無知無覺這一條。

此時她坐在窗畔看著夫子和寧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裡,黃金巨龍從燃燒的雲後探出身形,光明神將站在戰車裡俯視大地,隻不過她的位置仿佛還要更高一些,於是她眼眸裡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個領域中。

漠然還有一種解釋:抑製快樂和拒絕生命,遠離美好之類帶著人間氣息的詞彙,代表越俗世的神聖與莊嚴。

那抹帶著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間消失,不及彈指,刹那化為青煙,她自已都沒有任何感覺,寧缺自然沒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著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寧缺覺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裡流露出不解和無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開眼光。

…………夫子的眼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緊握成拳。從爛柯寺開始,再到逃離月輪國朝陽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經常握著。

夫子目光落處,桑桑的左手攤開,露出掌心裡的東西。

那是一顆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寧靜的仿佛是經曆了無數秋冬的老鬆。

他的眼眸卻不寧靜,有億萬顆星辰在黑色的眼瞳裡浮現,然後開始無規則地移動,畫出無數繁密的線條,最終凝結為一個明亮的光點。

這是瞬間生的事情,沒有人能夠看到夫子的眼睛裡生了什麼,寧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無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處的那個明亮的光點,忽然爆炸開來。

夫子閉上眼睛,然後重新睜開,眼眸回複正常,黑色的罩衣紋絲不動,神情依舊寧靜,皺紋依然像是蘊藏著無數智慧。

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生。

…………黑色馬車廂壁上,刻著極為繁密的符陣,源自昊天南門觀經典,由顏瑟大師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極為精妙難破。

便在夫子重新睜開眼的那瞬間,馬車廂壁上的符陣,忽然像是被灌注了無數多餘的氣息,澄靜的符意驟然大亂,符線閃爍著金光,然後黯淡。

車廂由精鋼打鑄,本身的重量極為可怕,此時符陣忽然失效,車輪頓時深深地陷進鬆軟的春日荒原地麵,皮索深深地勒進大黑馬的肌肉裡!

大黑馬完全沒有準備,哪裡會想到身後的車廂會忽然間變的這般沉重,前蹄騰空而起,然後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麵之上!

泥土四濺,煙塵飛揚,大黑馬痛嘶連連,身下的青草被碾壓成團,青草裡的野花散開,在煙塵裡飄浮而上,漸要入雲。

荒原上晴空萬裡,隻有幾抹白雲悠悠飄浮。

黑色馬車正上方的碧空裡,有朵雨做的雲,當野花碎屑飄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細細的水柱,恰好落在馬車上,淅淅瀝瀝,就像是在哭泣,從荒原地麵望去,此時太陽剛好移到這朵雨雲後方,清澈的陽光,穿透雲裡的三道縫隙,微顯明亮,那三道細縫,兩道在上,一道在小,就如同人的雙眼和嘴唇,細細眯眯,像是一張純真的臉露出可愛的笑容。

夫子很煩,揮手便雲散雨消,說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寧缺根本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情,說道:“老師,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藥?”

寧缺哭笑不得,說道:“您不是有藥嗎?”

夫子愈不悅,說道:“藥都讓她吃了,你提這事兒乾嘛?”

寧缺無語,心想書院後山同門都知道老師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氣,但今天這脾氣來的也太陡太無謂了些。

“老師,到底出什麼事了?”他擔心問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說道:“有些餓了,你們想吃點什麼?”

寧缺望向車窗外微濕的原野,心想在這等荒涼地方,除了乾糧還能吃些什麼?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說道:“既然還活著,就得好好活著,對生活品質應該有所要求,怎麼能隨便吃,我帶你們去吃些好吃的。”

…………大黑馬擺脫了撞擊帶來的暈眩感,確認車廂再次變輕之後,依照夫子的指揮,向荒原北方疾駛而去,一路隻聞風聲呼嘯,隻見青草成光。

沒有用多長時間,黑色馬車便來到一處草甸間,草甸四周散著數十隻羊,側後方支著幾間帳蓬,看上去應該是處牧民部落,隻是實在太小了些。

寧缺走下馬車,看著日頭的傾斜角度,竟看到遠處還殘著雪丘。

他又看了看青草的長度,確認此地已經在荒原極北,有些無法理解,隻用了這麼短時間,馬車怎麼跑了這麼遠的路。

帳蓬裡走出幾名牧民,膚色黝黑,警惕的神情裡夾雜著慌亂,看情形這些牧民很少能夠遇到外來的旅客。

寧缺不知道夫子帶自己和桑桑來這裡吃什麼,正所謂弟子服其勞,他向那幾名牧民走過去,準備看看帳蓬裡有什麼食物,花錢買下來。

他會荒原上的蠻語,甚至連一些很偏僻的部落方言都很擅長,然而今天他忽然現,自已居然也會和荒原上的牧民無法交流。

“少到處賣弄你那些雕蟲小技。”

夫子從馬車上走下來,毫不客氣地訓斥道。

那幾名牧民看見夫子後的反應很奇怪,有些感動,有些興奮,更多的是敬畏,有兩人直接跪倒在夫子身前,親吻他的腳背,另幾名牧民則是跑到各自的帳蓬,把老婆孩子還有老人都帶了出來,然後對夫子行禮。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這些牧民見過夫子,不由很是好奇,這些牧民究竟屬於哪個王庭,居然聽不懂自已的話,更好奇夫子會怎樣和這些牧民交流。

他從來沒有想過,夫子不能和這些牧民交流。

因為現在他愈確定,夫子是無所不能的。

夫子開始和這些牧民交流。

他指向遠方草甸上的羊群,然後攤開雙手,比劃了一下大小,又用十指朝天亂動,模擬火焰的樣子,嘴裡還在不停念念有詞。

“羊可不能大了,就這麼大。”

“要烤的……就你們最拿手的那種烤法。”

…………寧缺再次無言,他哪裡能想到,夫子的交流方式就是這樣。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說道:“我一直在說,世上沒有無所不能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通曉世間一切語言,但那又算什麼?語言本來就是雕蟲小技,你隻要會比劃,到哪裡都餓不死,到哪裡都能找著好吃的。”

寧缺知道要和老師講道理,那是一種極其自虐的念頭,於是他很堅定地放棄,問出自已的疑惑:“這個小部落屬於哪個王庭管?”

夫子說道:“不屬於任何王庭,這些牧民千年以來,始終在這片苦寒之地遊牧,不與外界交流,日子雖然過的苦些,倒也清靜。”

寧缺說道:“隻有這麼些人,按道理很難繁衍下去。”

夫子說道:“當年屠夫在這裡躲過一段時間,應該是傳了這些牧民某種秘法。”

寧缺聽夫子說過屠夫酒徒這兩個人,聞言微驚。

夫子又道:“屠夫烤的羊腿是最好吃的,如今他不知道躲在哪裡,很多年都不肯見我,所以現在人間最好吃的羊腿,就在這裡。”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您說的秘法,究竟是傳宗接代還是烤羊腿?”

夫子笑地直拍大腿,說道:“都是都是。”

桑桑分了兩碗奶酒,端給夫子和寧缺。

夫子飲了一口,讚了聲好,然後對她說道:“你也喝喝,味道不錯。”

便在這時,羊腿終於烤好了,牧民恭恭敬敬地捧了過來,便退了下去。

寧缺不知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這根傳說中人間最好吃的烤羊腿,聞著羊腿散的香味,看著羊腿上令人失神的油澤,食指大動。

但在這種時候,他永遠不會犯錯,依照陳皮皮和大師兄曾經指導過的那樣,用鋒利的小刀在羊腿最好的部位切下兩片,然後送到夫子唇邊。

夫子咀嚼著羊肉,閉著眼睛,端著奶酒碗,神情十分陶醉,隻待下一刻,用奶酒把嘴裡的羊肉膻香味化為迷人的醉意。

“不對勁。”夫子忽然睜開眼睛。

然後他像端在道旁剛吃完麵條的老農一般,啪嗒啪嗒嘴,仔細品琢了一番嘴裡的感覺,臉色驟變,說道:“這羊肉不對。”

寧缺怔住,在烤羊腿上再切了一片,送進嘴裡嚼了,隻覺肉質鮮美愉悅到了極點,險些把自已的舌頭也嚼掉,心想哪裡不對?

他問道:“老師,哪裡不對?”

夫子憤怒道:“這羊肉吃著都不像羊肉了,還能叫羊肉嗎!”

寧缺完全不明白,這哪裡不像羊肉。

夫子忽然沉默,看著那根烤羊腿長歎一聲。

然後他望向桑桑,歎息著搖了搖頭。

桑桑不明白生了什麼事情,小聲問道:“您要不要來碗羊湯?”

夫子惱火說道:“肉都沒法吃了,還喝什麼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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