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橋頭,寧缺手中的樸刀與那兩名苦修僧手中的鐵杖相遇時,出的是沉重的撞擊聲,然後對方的鐵杖被震飛,他緊接著兩刀把對方斬死。
此時在庵堂,他手中的樸刀與那道呼嘯破空而到至的鐵杖相遇時,出的卻是輕微的一聲輕響,聽上去就像是毛筆被油燈上的火焰燒燭。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名持杖者的修為遠勝於橋頭的苦修僧,鐵杖挾天地元氣而至,無論是度還是穩定度都非常強大,而相對應的,寧缺上撩的刀勢也更加淩厲,所以二者相遇時,鐵杖沒有被擊飛而是直接從中斷裂!
嗤的一聲,鐵杖斷成兩截!鐵杖的上半端擦著寧缺的肩頭飛過,把庵堂繪著油彩畫的屋簷砸出一個大破洞,被樸刀削的有些鋒利的下半段,則是被那人握在手中繼續向寧缺的小腹刺來,伴著一聲淒厲怨毒的喝聲,那人拍向寧缺的麵門!
寧缺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左手上深厚的佛門氣息,而且已經感知到,那半段砸破屋簷的鐵杖,正在高的飛回。此時他小腹之前是段鋒利的鐵杖,又有段鐵杖自要襲向他的後背,再加上那隻枯老的手掌,竟是三麵臨敵,十分危險。
但他毫不慌亂。顏瑟大師曾經向他轉述過一段劍聖柳白的話:縱劍萬裡,不及身前一尺之地,而半道開始修行的他,就像葉紅魚一樣,非常懂得怎樣戰勝這些看似強大的修行者,怎樣才叫真正的戰鬥。
此時樸刀上撩之勢未絕,急迫間無法回至身前,兩截鐵杖前後夾攻,枯手已至,寧缺毫不猶豫鬆開右手的刀柄,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掌將刺向小腹的半截鐵杖拍開,然後蹂身而前,一拳準確地砸在那人的臉上。
啪啪兩聲脆響,寧缺收身而回,右手在空中一攬,重新握住還沒有來得及墮下的樸刀,緊接著又是啪啪兩聲響,兩根鐵杖先後砸落在地麵,而那人淒呼一聲,捂著臉連連退後,拍向寧缺的左手早已收了回去。
無論修行法門如何神妙,終究是需要靠人來控製的,隻要把你的人擊倒,你又如何能夠讓那些修行法門繼續揮作為用?
然而戰鬥還沒有結束。
庵堂窗外的厚紗忽然飄了起來,然後片片斷裂,裂成無數素色淡花,因為紗簾極厚,所以那些花辮也顯得有些肥厚,卻透著道令人窒息的意味,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讓這些紗花覆住臉頰,你便再難以呼吸到任何空氣。
寧缺右手握著的樸刀在身周空中高顫抖而行,像無數道閃電般,輕而易舉把那些紗花挑落震碎,然後他輕身一掠,掠至庵堂深處。
庵堂深處有尊佛像,佛像之前有香爐,有鐘,還有兩個蒲團,其中一個蒲團上坐著一名少女,背著庵堂的門,另外一個蒲團上跌坐著一位正在吐血的老婦,正是先被手持鐵杖偷襲寧缺,反被寧缺一拳打倒的那人。
刀鋒破空而至,然後輕輕巧巧落在少女的頸間,寧缺看著少女的背影,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說道:“二位,好久不見。”
那名老婦撐著地麵,艱難地爬了起來,坐在蒲團上,怨毒地盯著寧缺,說道:“若要相見,為何不是在冥間?”
那名老婦滿臉皺紋,臉上的神情天然透著股刻薄意味,目光雖然怨毒,但眼眸深處卻能隱隱看到死寂的絕望,正是曲妮瑪娣姑姑。
蒲團上的少女轉過身來,微白的臉頰依然嬌媚如花,神情卻顯得十分的寞然麻木,青絲被束在帽裡,看上去就像是個潛心修心的尼姑,正是花癡6晨迦。
……
……
天啟十六年深秋,爛柯寺一場大戰,懸空寺戒律院座寶樹大師當場身死。曲妮瑪娣心慟難安,念及道石之死,更是心灰意冷,歸國之後,她向月輪國主要了白塔寺裡這間庵堂靜修,漸成槁木。
花癡6晨迦經曆諸多變故,也自絕望,情根漸斷漸萎,便隨姑姑一道隱居在這庵堂裡,整日對著佛像吃齋頌經。
就此,月輪國最著名、地位也最高的這兩個女人,就此斬斷紅塵,不問世事,隻在庵裡求清靜,平靜地過了一年時間,與外界再沒有任何來往。
她們不知道寧缺和桑桑還活著,更不知道這兩個人已經來到朝陽城,便是先前響遍全城的鐘聲,也沒有讓心如死灰的二人有任何反應,直到寧缺來到白塔寺,走上窄橋,殺死那兩名苦修僧後,她們才反應過來。
“真沒有想到,你居然還活著,居然會來月輪。”
曲妮瑪娣擦掉唇上的鮮血,怨毒盯著寧缺的臉,忽然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癲狂笑道:“看來你和冥王之女被追的很慘,這真是令人高興的事情。”
這位佛宗輩份極高的姑姑,這一年裡確實過的心如止水,甚至如死灰不動,然而仇恨實在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此時看著自已最恨的寧缺出現在身前,她的神情頓時變得鮮活起來,生出無窮無儘的恨意。
6晨迦也沒有想到寧缺和桑桑居然還活著,看著寧缺背上的桑桑,如冰中花瓣的漠然神情微動,眼中的情緒有些複雜,又顯得很惘然。
寧缺看著二人沒有說話,因為此時沒有必要說話。
西城門外那道極為強大可怕的氣息,讓他被迫折回,朝陽城裡的居民還有佛道兩宗的修行強者追的他實在無路可逃,所以他才會來庵堂暫時休息,並且等待著他一直等待的那個變化,曲妮瑪娣和6晨迦隻是他的人質而已。
冬天來白塔寺學佛讀經,他暗中查探寺中環境時,便注意到後寺湖心島有些問題,雖然他無法靠近,但看到一名手持鐵杖的苦修僧時常進出這座小島。當年在荒原上他便見過那名苦修僧,知道是曲妮瑪娣和6晨迦的護衛,其後他又觀察了數次,便基本上確定曲妮瑪娣和6晨迦應該是隱居在這座庵堂裡。
庵堂外響起烏鴉難聽的叫聲。寧缺拿出用堅硬牛皮硝製而成的繩索,把曲妮瑪娣和6晨迦捆死,然後背著走到窗簾,目光穿過那些花瓣形狀的紗洞向外望去,看見了那些在空中盤旋飛舞的黑色烏鴉。
去年秋末,寧缺帶著桑桑住進那間小院時,便有一隻黑色烏鴉飛來,棲在枝頭,其後十餘日,每天都有一隻黑色烏鴉飛來,詭異而令他非常不安,隻不過其後雙方相安無事,他也漸漸不再在意這件事情。
誰能想到,今日這些黑色烏鴉竟成了他和桑桑最大的敵人,先前在朝陽城裡,如果不是這些黑色烏鴉,他說不定早就帶著桑桑藏了起來,甚至有可能已經逃走。
寧缺不明白這些黑色烏鴉為何會出現在小院裡,今日為何始終跟隨著自已,最大的可能自然是桑桑身上的冥王氣息,但如果黑色烏鴉代表不吉,難道不應該幫助桑桑?為何卻要用這種方式,把桑桑所處的位置暴露出來?
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必須把這些黑色烏鴉弄死,不然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就算他等待的變化終於到來,最終他和桑桑還是會走進死路,先前在逃亡過程裡,他就想把這些烏鴉給弄死,隻是一直沒有時間,也騰不出手來。
他的右手落在窗樓上,微微用力,捏斷一塊窗木,然後碾成十幾塊碎礫,默運浩然氣,向著斜上方空中的黑色烏鴉擲了過去。
很輕的窗木碎礫,蘊藏著浩然氣,便頓時變成了堅硬的石塊,嗤嗤破空而飛,聲勢有若恐怖的勁弩,那些黑色烏鴉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重重擊中,隻聽著幾聲慘叫,黑色的羽毛紛紛掉落,烏鴉向地麵墜去。
寧缺稍覺心安,然而令他感到震驚不安的是,片刻之後,庵堂四周再次響起烏鴉難聽的叫聲,雲層下的空中再次出現那些黑色烏鴉的身影!
這些黑色烏鴉難道是殺不死的?
白塔寺裡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後寺湖岸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甚至有人被擠的落入湖中,窄橋周遭更是出現了無數箭手勁弩,逾百名佛宗弟子還有十餘名神衛警惕地看著湖心島上的庵堂。
從庵堂窗口向岸上望去,一眼便能看見黑壓壓的數百人,寧缺知道人群遠不止這些數量,後麵還有數千人甚至數萬人,那些人都恨不得衝進庵堂,把自已和桑桑身上的血肉一口一口咬下來,然後再用火刑燒死,不由眉頭微皺。
“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愚蠢到躲進這個死地。”曲妮瑪娣看著他的背影,臉上流露出刻薄嘲諷的神情,聲音沙啞難聽說道:“難道你以為,拿我們兩個人做人質,便可以讓人們放冥王的女兒離開?你實在是太天真了。”
寧缺沒有回頭,說道:“你說話的聲音很難聽,就像天上那些烏鴉,如果你想看我和桑桑待呆怎麼被人撕成碎片,我建議你這時候先閉嘴。”
曲妮瑪娣笑了起來,顯得十分開心,她確實很想看寧缺和桑桑怎樣去死,所以她選擇暫時閉上了嘴。
……
……
與白塔寺相距不遠的皇宮裡。
月輪國主看著身前擔架上那個渾身是血的人,揮舞著手臂厲聲說道:“統領大人,你明不明白你的決定意味著什麼?庵堂裡是我最親密的兩個親人,如果你要求強攻,玉石俱焚之下,她們極有可能死去!”
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虛弱地躺在擔架上,咽喉處裹著厚厚的紗布,根本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神依然是那般的凜然而強橫。
七枚大師站在擔架旁,對著國主單手合什一禮,說道:“陛下,請你明白當前的情況,佛道兩宗不惜付出如此大的代價,為的究竟是什麼。既然此時寧缺帶著冥王之女進入死地,我們便應該把握這個機會。”
羅克敵依然說不出話來,隻能用鼻子冷哼一聲。
七枚緩聲再道:“為了拯救世間蒼生,我想沒有人不願意犧牲自已的生命,朝陽城裡的百姓都如此勇敢,曲姑姑和晨迦公主又怎會怯懦貪生?”
月輪國主的臉色變得極為陰沉,雙拳緊握,而目光卻開始閃爍不安,顯得極為掙紮猶豫——月輪國乃是佛國,深受佛宗影響甚至可以說被直接控製,而西陵神殿毫無疑問是世間最可怕的存在,此時佛道兩宗都表明了態度,就算他再如何強硬,也根本沒有力量來阻止這件可怕事情的生。
月輪國主深吸一口氣,緩聲說道:“既然如此……”
“為什麼不再等一等。”
安靜的皇宮裡,忽然有人說了一句話。
忽然開口,阻止月輪國主馬上做出決斷的,是誰也想不到的一個人。不是月輪國的宰相,也不是心疼女兒的皇後,而是位蒼老的紅衣神官,此人正是先前走出皇宮的三位紅衣神官之一,卻不知何時又返回了皇宮。
紅衣神官神情平靜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寧缺和……冥王之女既然已經進入死地,那何必急於一時?”
躺在擔架上的羅克敵聽著這話,勃然大怒,用手指著那名紅衣神官,憤怒的渾身顫抖,然而卻是說不出話來。
另外兩名西陵紅衣神官走上前來,完全無視羅克敵震驚懷疑的目光,,看著眾人麵無表情說道:“我們也是相同的意見,上天有好生之德。”
七枚神情驟變,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來自西陵神殿的神官,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上天有好生之德?道門何時變得如此溫和慈悲?
這些西陵神殿的紅衣神官,前些天才趕到桃山,手裡拿著掌教大人和天諭神座的誥示,所以沒有任何人懷疑,據說這三名紅衣神官皆通神術,西陵神殿擔憂朝陽城百姓死傷慘重,所以特彆派他們過來。
羅克敵忽然眼瞳微縮,想到某種可能,幾乎同時,七枚也想到了,微微皺眉,看著這三名紅衣神官,問道:“你們來自哪座神殿?”
為那位蒼老的紅衣神官平靜說道:“光明神殿。”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