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雨中,寧缺看似虔誠祈禱,實則極為冷酷地威脅了一番瓦山頂的佛祖石像,但他其實很清楚,佛祖早已經死了,真正能夠治病的,是瓦山裡的歧山大師,所以第二天他帶著桑桑坐著黑色馬車,順著山道往瓦山裡去。
寺後的山道依然幽靜,道旁的槐樹殘有濕意,緩平的道麵上隱隱可以看到一些馬車車輪留下的痕跡。
寧缺坐在窗邊,看著山道上的道道痕跡,眉頭微微皺起,心想盂蘭大會還有數日才會在爛柯寺前舉行,即便各國使團或修行界想要提前討論荒人南下或冥界入侵的傳聞,也應該是在爛柯寺中,為什麼今日會有這麼多輛馬車進入瓦山?
他很自然地想起昨日清晨在爛柯寺遇到的那位南晉貴公子,當時他便已經猜到對方身份,能夠讓一名劍閣知命境強者隨侍在旁,除了南晉皇帝便隻能是那位太子殿下,隻是這些南晉人入瓦山想做什麼?“
觀海僧人,再次出現在大槐樹下,對著馬車單掌合什行禮,微笑說道:“小僧本以為十三師兄會到的更早些。”
寧缺下車回禮,似隨意說道:“難道已經有很多人已經到了?”
觀海說道:“正是如此。”
寧缺問道:“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觀海微微一怔,這才知道寧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老師開廬意味著什麼,認真解釋道,歧山長老每次開廬時,都會選擇一位有緣之人,解答對方心中的困惑,或是幫助那人指明人生的某個方向。
佛宗大師點化信徒,這種事情並不罕見,在月輪國便有很多這樣的傳說,但在世人眼中,歧山大師卻不是普通佛宗大師,而且數十年前,大師數度開廬替有緣人解惑時說的話,事後都被證明變成了現實。
能夠如此,似乎證明歧山大師能夠預知未來之事,這可比西陵神殿的天諭神座還要神奇,甚至有些近乎傳說中佛祖有求必應的能耐,自然令得世間萬姓為之狂熱。
當年爛柯寺血案之後,歧山大師大概是心傷故友蓮生之惡,又慟於寺前那些鮮血,閉廬不出已有多年,今年傳聞大師會開廬一日,自然變成了修行界的一椿盛事,那些參加盂蘭節盛會的修行者以及各國的達官貴人,都毫不猶豫地選擇進瓦山,看看自己有沒有運氣成為大師眼中的有緣人。
寧缺這才知道爛柯寺長老這五字,對於世間諸人來說還有這樣的意義,正準備說些什麼時候,忽然聽著山前爛柯寺內響起了悠揚的鐘聲。
晨鐘暮鼓,在佛寺裡乃是常寺,不過今日清晨召集早課的鐘聲早已敲響,不知為何此時會再次響起,他不由微感詫異。
觀海僧本就是寺中僧人,從鐘聲裡聽出了更多的訊息,神情微變。
寧缺問道:“出了什麼事?”
觀海僧說道:“有遠客至,住持師兄用鐘聲宣我前去一道迎接。”
寧缺說道:“那你趕緊去吧。”
觀海僧大為感激,向寧缺誠懇致歉,又隔著車窗對桑桑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看著在山道上飄然而去的年輕僧人背影,寧缺眉頭微挑,沒有說什麼,坐到車前的軟墊上,輕踢大黑馬的翹臀,說道:“走。”
大黑馬昨夜在寺裡捉秋螞蚱玩的晚了,今日有些犯困,被寧缺踢了一腳才醒過神來,打起精神,昂闊步便往瓦山深處駛去。
轆轆聲裡,響起桑桑有些憂慮的聲音:“來的人肯定是大人物。”
能夠讓爛柯寺響起隆重鐘聲,讓觀海僧親自去寺前接的人物,自然來曆非凡,寧缺早就想明白了這一點,隻不過就算他再如何自卑自賤自憐之人,也不得不帶著幾分自戀、欣喜又無奈地承認一個事實:
如今世上根本找不到比他的師門背景更強大的人,簡單來說便是,不管驚起爛柯寺鐘聲的人們來自何方,都不可能比他的來頭更大。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有些疑惑寺前那些客人的身份,為什麼觀海僧會不陪自己這個書院弟子,而去陪對方,而聽出桑桑擔憂,又讓他覺得好笑複又疑惑,桑桑向來是個不理會這些事情的人,她在擔憂什麼?
桑桑低聲說道:“歧山大師出關,每次隻會選中一個有緣之人,回答對方的問題,解答對方的困惑,今天瓦山來了這麼多人,而且肯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不知道大師會不會選我做有緣之人,替我看病。”
寧缺笑著說道:“你和我有緣就夠了,和活了一百歲的老和尚要有什麼緣份?至於其餘那些人,你更不用擔心。”
桑桑推開馬車前門,看著他的側臉,說道:“我就是擔心又要像小時候,又或是進書院二層樓那樣,少爺你要和很多人搶。”
“我們身份在這裡,誰敢和我們搶?就算有不怕死的瘋子真把我們搶贏了,那老和尚難道還敢不給你治病?莫說他曾經問學於夫子,和書院有些舊誼,就算他不念舊情,如今我倆左書院右神殿,浩然氣和昊天神輝在胸中,袖裡藏著老師的親筆信,真可稱得上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到時他想治得治,不想治還是得治。”
馬車行駛在幽靜山道間,碾壓微濕道麵的聲音很小,寧缺對瓦山很不恭敬的聲音,飄蕩在槐樹和彆和秋樹的枝葉間,久久盤桓不去。
……
……
山勢平緩,馬車行駛在山道上非常輕鬆,隻不過兩地之間的距離也變得稍微長了些,晨霧散儘,秋日浮出林梢時,黑色馬車才駛抵虎躍澗前。
虎躍澗是當年瓦山很出名的風景,隻不過這些年來,隨著越來越多的老僧選擇在此隱居,爛柯寺裡的僧人對瓦山的進出管理的嚴格了很多,每年隻會擇機開放一段時間,最近這些天自然是封閉的,所以澗旁沒有遊客。
沒有遊客,不代表沒有訪客。
虎躍澗上有座石橋,石橋對麵是重重秋林,橋的這麵這片極大的石坪,石坪上有一株葉冠麵積極大的青樹,青樹下有個小石桌。
大青樹下已經彙集了數十人,那些人或站或立,或低聲交談,或沉默不語,從人群的縫隙中,隱約能夠看到一位身著黃色僧衣的老僧,正在與人對弈。
黑色馬車離大青樹還有很遠便停下,寧缺遠遠看了一眼,感知到那些人身上或濃或淡的氣息,確認都是些修行者,想必來自很多不同的修行宗派。
大青樹下圍著石桌的人們,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對弈上,有些人則是圍著一名衣著華貴的年輕公子在神態恭謹地說著些什麼。
正是昨日清晨在爛柯寺裡遇到的那位南晉公子,寧缺既然猜到他的身份,當然不會對這幕畫麵感到吃驚,隻是想著世間那些大道無望的普通修行者,苦修半生,最終還是要把一身本事賣於帝王家,不由有些感慨。
而看到離大青樹數十丈遠外,一排翠綠青竹下的那個熟悉的少女身影時,他的感慨無法阻止地從這些修行者的身上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明顯看出,有很多修行者試圖接近青竹下的那位少女,卻又因為敬畏或是彆的原因不敢上前,隻敢遠遠地隔空行禮問安。
於是那位少女隻是一個人靜靜站在那排翠綠的青竹下。
就像青竹一樣孤單而堅強。
但在寧缺的眼裡,她更像那些青竹一般不禁風。
一年多沒見,她清減了不少。
……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