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出魔宗的夏侯,本命物便是那柄恐怖的明槍,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鐵槍之前的所有細節,所以他知道桑桑沒有死。
以極大毅力隱忍謀求必殺的第一槍,沒有能夠殺死寧缺,暗合兵法正奇之道,絕不應該失手的第二槍,也沒能殺死崖上的小侍女,連續兩次不可思議的失手,讓夏侯的情緒變得有些異樣。
寧缺此時已經橫掠數十丈,來到了雪湖之上。
便在這時,夏侯微微蹙眉,在寒風中虛握著的右掌猛的一緊,崖上那柄鐵槍猛地向後一縮,仿佛被大黑傘彈回到了空中。
黝黑的鐵槍刺破湖上飄著的殘雪,刺破最細微的寒風,帶著尖銳的鳴嘯聲,閃電般直刺寧缺的後背。
尖銳的鳴嘯是破風聲,是鋒利槍尖前的湍流聲,聲音越尖細說明速度越快,單聽聲音,便知道這柄鐵槍,縱使速度不及元十三箭,但也極為恐怖。
按道理,以寧缺目前洞玄上境的修為實力,根本沒有辦法提前預知夏侯明槍的運行軌跡,更沒有辦法應對這種恐怖的速度。
但寧缺從來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他的人生遭遇和修行過程,仔細去思考,也著實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就在鐵槍距離他的後背還有三丈的時候,在尖嘯聲還沒有傳進他耳朵的時候,他再一次提前做了反應,浩然氣灌注全身,於夜空裡強行擰身,把全部的精神與力量凝於刀身,向著身後狠狠斬落!
一聲極其明亮的脆響,伴著強勁的氣流噴濺,從刀鋒與槍尖之間向四周波散而去,震的冬湖上的積雪不停顫抖。
寧缺手腕一陣劇痛,險些握不住手中的樸刀,但他以極其堅毅的心神,穩定住自己的身形,借著刀鋒傳回的反震之力。在夜風裡轉著圈,呼嘯著再次向夏侯撲去,速度竟是比先前更快了幾分。
那柄鐵槍在夜空裡畫了一道弧線,比寧缺更早來到了夏侯的身前。回到了他虛握在寒風中的右手掌裡。
寒風驟疾,寧缺破風而至,雙手緊握樸刀,當頭砍了下去!
夏侯已然渾身浴血,臉色蒼白。然而神情依舊巍然不動,看著如鬼魅般撲向自己的身影,簡單至極地一槍遞了過去。
鐵槍鋒尖處光芒大作。
一聲清脆巨響之後,寧缺如受傷的大鳥般慘然向後倒掠而去,再次重重地摔倒在雪湖之上。
黝黑的鐵槍在夏侯的手中以極高的頻率顫抖著,很長時間都無法平靜下來,發出令人心寒絕望的低沉嗡鳴聲。
鐵槍與樸刀的每一次碰撞,都是那般的樸實無華,力道十足,看似簡潔而無趣。實際上卻隱藏著開山裂湖的意味。
寧缺站起身來,覺得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經斷了,臉色蒼白如雪,雖然夏侯在他的符箭之下受了極重的傷,但在力量以及真氣雄渾程度上,他依然遠遠不如對方,這種差距是沒有辦法彌補或者是拉近的。
夏侯簡單一槍,便破了寧缺籌謀已久,舍生忘死的一刀,應該沒有什麼道理不滿意。然而他的眉頭卻深深地蹙了起來。
因為這一槍還是沒能刺中寧缺的身體。
就在先前那刻,明槍如熾烈的陽光,將要撕開寧缺身上的黑夜顏色時,寧缺手中的樸刀不知道從何處詭異的翻了出來。不差毫厘地砍中了槍尖,然後他的身體借勢倒掠,卻並不是被槍尖挑了出去。
夏侯眯起眼睛,看著寧缺說道:“春天你在書院後山崖洞裡閉關,果然不是符武雙修,而是你……已經入魔。”
寧缺向身前的雪地裡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沒有接話。
先前夏侯便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那個答案便是寧缺已然入魔,不然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根本無法承受鐵槍所攜帶的巨大力量。
但那隻是一半的答案。
夏侯今夜對寧缺出了三槍,每一道槍都是精神飽滿之作,他相信就算是當年魔宗的那些高手,也不可能接下來。
寧缺應該已經死了,但他還活著。
每每在最關鍵的那個時間點,在槍尖的死亡陰影要覆蓋他身軀的時候,他總能提前做出反應,並且是最正確的反應。
夏侯警兆驟生,就算寧缺入魔也解釋不了他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因為這代表他對周遭的天地元氣波動有最深刻的認知。
換句話來說,今夜的寧缺似乎擁有知命境的戰鬥意識。
……
……
城牆上的雪漸漸歇了,卻顯得比先前更加寒冷,大師兄和葉蘇望著雁鳴湖的方向,二人呼出的氣息如霧一般彌漫在四周。
葉蘇沒有想到,寧缺居然接住了夏侯的明槍,雖然狼狽到了極點,但終究是沒有死,這一點令他疑惑不解,甚至有些震驚。
夏侯的明槍雖然黝黑,行於夜雲之中毫無痕跡,但走的是光明正勢,以速度力量氣勢進行全麵壓製,迫使對手隻有生死搏之。
以寧缺如今的意識層次,根本無法捕捉明槍的運行軌跡,更談不上料敵於先,便隻有硬接,而他的修行境界不過在洞玄境,根本沒有招天地元氣為手段的本事,那麼當夏侯使出第一槍時,他便應該已經死了。
“夏侯的明槍自然刺不中大先生你。”
葉蘇看了大師兄一眼,繼續說道:“如果是柳白,必然是倒提劍柄,以滔滔黃浪拍麵擊之,搶而殺之,如果麵對鐵槍的是我,大概會以劍意橫凝如鐵索,嘗試縛住這把槍,然而我想不明白,寧缺怎麼能躲開他的槍。”
大師兄思考半晌後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小師弟是怎樣做到的。”
葉蘇閉上眼睛,專注地聽著遠處雪湖上隱隱傳來的槍刀撞擊之聲,某人如鬼魅般踏雪而掠之聲,忽然想到一種可能。
片刻後,他睜開雙眼,蹙眉說道:“即便如此,也無法解釋。”
大師兄問道:“如此?”
葉蘇麵無表情說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大師兄說道:“書院不會承認。”
葉蘇寒聲說道:“不承認不代表不存在。”
大師兄緩聲說道:“沒有證據,那麼隻會徒惹煩惱。”
葉蘇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說了句無頭無尾的話:“夫子總有一天是會離開的。”
大師兄未假思索。說出了一句話。
這句話和當初寧缺回答葉紅魚的那句話幾乎一模一樣。
“我不認為老師會在我們之前離開。”
……
……
自在魔宗山門裡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浩然氣一直在不停地改變著寧缺的身體,他現在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強,他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大。相對應的,他的身法與速度也變得越來越快速。
但夏侯是魔宗前代強者,身體被真氣養煉多年,無論力量還是速度都遠在寧缺之上,所以他能夠擋住夏侯的明槍。並不是因為這些。
寧缺並不知道夏侯最後的手段居然是道門的功法,更沒有想到夏侯會有自己的本命物,但他的識海深處有蓮生大師度過來的無數意識碎片。
那些意識碎片便是精神烙印。
夏侯一身魔宗功夫,儘數傳承自蓮生,蓮生比誰都了解自己的這名弟子,雖然他不可能知道夏侯修行明槍時的情況,但他知道夏侯的性情喜好習慣甚至是雙腳站立的方位,他知道夏侯的所有事情。
如果說蓮生大師是一張如海洋般寬廣的巨網,那麼夏侯便是行走在這張巨網上的石像巨人,看似強大不可摧毀。實際上他跨出的每一步,都還在那張網裡,每一道震動,都會讓那張網知道他的意圖。
寧缺擁有蓮生大師所有的精神烙印,便等於擁有這張網,他雖然不能主動控製這些精神烙印,但當夏侯在網上行走時,那些識海深處的意識碎片便會開始發光發亮,提前告訴他夏侯準備做些什麼,他應該如何做。
去年寒冬在呼蘭海畔。遠不如此時強大的寧缺,麵對著夏侯比今夜威勢更盛的那個拳頭,還能保持冷靜,便是因為那些意識碎片在起作用。
今夜。這些意識碎片依然在起作用。
有寒風自湖東岸的冬林裡襲來,卷起湖麵上的積雪,粉粉揚揚地灑著。
夏侯看著這些雪,忽然想到呼蘭海畔,自己手中那些如雪的灰。那一匣子老師的骨灰,他的身體忽然變得寒冷起來。
“老師……他教過你什麼?”
夏侯看著寧缺問道。雙眼裡燃燒著幽冷的火焰。
寧缺的眼睛也很明亮,指著自己的頭說道:“蓮生大師沒有教過我什麼,但確實給我留下了一些東西。他留下的意識告訴我,他也很想殺死你這個孽徒,替明宗清理門戶,所以這裡麵全部是你老師對你的殺機。”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神情漠然說道:“書院自稱正道,你是書院弟子卻師從蓮生魔頭,用的是魔宗功法,真是大逆不道。”
寧缺說道:“你是魔宗弟子,師從蓮生,卻叛出魔宗投靠道門,甚至改修道門功法,舍棄自身的天地修本命物,你比我更大逆不道。”
夏侯忽然冷笑起來,說道:“想不到今夜竟然是兩個叛徒之間的戰鬥。”
寧缺搖頭說道:“魔宗視你為仇,書院可沒有不承認我的身份。”
夏侯說道:“不管老師教了你什麼,但你今夜終究還是會死。”
寧缺說道:“我本以為世上隻有我動口強過於動手。”
夏侯眯著眼睛說道:“那便動手,請再接我一槍。”
寒冷的聲音漸行漸遠,夏侯魁梧的身軀仿佛變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腳下堅實的湖冰驟然間出現一道極深的裂痕,隱隱可以看見湖水。
雪湖終於開始蕩漾起來,湖麵上兩個人的距離急劇縮小,夏侯手握鐵槍,端直一刺,寧缺手腕一抖,一刀斬落。
鐵槍與樸刀再次相逢。
感受著刀柄上傳來的沛然莫禦的恐怖力量,寧缺緊蹙著眉頭,沒有任何猶豫,念力疾出。身體裡那滴晶瑩的液體高速旋轉起來,在書院後山崖洞養蓄力數月而成的浩然氣,以一種近乎放肆的姿態噴將出去!
他手中的樸刀驟然大放光明,無數的金色光線從暗沉的刀身上噴濺而出。如暮色中長安城牆反耀的金光,又像是一輪突兀出現的太陽,瞬間把漆黑一片的雁鳴湖照耀的有若白晝!
金色而聖潔的光輝,離開樸刀後,穿越寒冷的空氣。化為一蓬金砂般的事物,狠狠地擊打到夏侯的臉上!
千年以降,道魔向來不兩立。
西陵神殿的神術,毫無疑問便是魔宗功法的克星之一,是以葉紅魚悟神術之後,便被視為司責追殺魔宗餘孽的裁決司理所當然的繼承人。
魔宗強者,最恐懼的便是聖潔的昊天神輝,是以書院小師叔囚禁蓮生大師這等人物,也是用神輝擬出樊籠陣法。
神術是昊天賜予道門的禮物,便是對魔宗的責罰。那些金色的光線,無視魔宗修行者強悍的身軀和雄渾的真氣,直接隔空影響他們體內真氣的流轉,甚至能夠直接融化他們體內經脈的晶壁!
今夜凜冬之湖一戰,夏侯把他最強大的手段留到了最後,一柄鐵槍橫掃四方,而寧缺也把自己的道門神術留到了此時!
……
……
熾烈的昊天神輝裡,夏侯的臉頰仿佛蒼白的快要變得透明,他的眼瞳似乎真的要燃燒起來,眼睫毛在神輝裡根根脫落。然後化為焦炭,又成灰燼,最後變為虛無,眼瞳裡閃過一抹驚恐。緊接著卻是戲謔的笑意。
看著神輝外的寧缺,夏侯放肆大笑,近乎咆哮般吼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會神術!但你的神術是假的!你這還是浩然氣!燭光怎麼能變成陽光!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成不了真的!你不是軻浩然,能奈我何!”
雄渾至極的真氣,從他魁梧如山的身軀上狂噴而出。伴著嗤嗤的響聲,周遭的積雪被震離湖麵,竟是浮到了夜空之中!
夏侯站在飄浮的雪中,單手執槍下壓,如天神於雲外傾身相看,無可阻擋。
寧缺膝蓋微彎,臉色蒼白,腳下的冰麵發出咯咯的聲音,似要破裂。
夏侯右掌一翻,似一座小山般拍向寧缺的頭頂,神情漠然說道:“死吧!”
……
……
今夜的夏侯身受重傷,實力不及巔峰時十之二三,但畢竟是武道巔峰強者,隻有這些殘存實力的他,竟然強大無比,
以寧缺如今的實力能夠硬扛夏侯的明槍,已然是極其令人震驚的畫麵,他的全副心神與所有的浩然氣都灌注在樸刀之上,根本沒有餘力來應對如小山般拍向自己頭頂的那一掌,即便有此時也來不及了。
然而就在這時。
夏侯發出一聲極其淒厲的厲嘯,收掌疾退。
他的小腹部噴出一道血花!
他一路裂冰蕩雪,須臾間連退兩百丈。
噴出的血在雪湖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線。
就在先前那一刻。
寧缺極其不講道理的收了刀。
當時夏侯的手掌距離他的頭頂隻有半尺。
當時夏侯手中的鐵槍不再有樸刀的隔擋,正欲向下。
他一刀深深地捅進了夏侯的小腹。
當他抽出刀時。
夏侯的手掌距離他的頭頂還有半尺。
夏侯手中的鐵槍根本沒有絲毫移動,仿佛懸停在了空中。
寧缺收刀,重新格擋在鐵槍之前。
夏侯才反應了過來。
於是他收掌,他疾退,一退便是半片雪湖。
用閃電都無法形容寧缺這一刀的迅疾。
那是一種超越速度感的氣勢。
就如同滔滔濁浪自天而降,速度其實並不見得快,但那股氣勢,卻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覺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
……
遠處雪湖上,夏侯捂著汩汩流血的腹部,驚怒交加,問道:“這是什麼刀!”
寧缺看著他,說道:“你知道我會神術,那你知不知道我會劍?”
他先前那刀用的不是刀法,而是劍意。
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的劍意。
……
……
寒冷的城牆上,葉蘇望著雁鳴湖的方向,感受著那道並不熟悉、但他絕對不會認錯的淩厲劍意,下意識裡把身前牆頭上的積雪拍散,不可思議說道:“自天而降一道濁河!怎麼會是柳白的劍意!”
他霍然轉身,看著大師兄震驚說道:“寧缺會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他居然還學會了柳白的劍!誰教他的?難道是書院?”
大師兄誠實回答道:“小師弟雖然學過浩然劍,但大河劍卻不是書院教的。”
葉蘇皺著眉頭,問道:“那是誰教的?”
大師兄猶豫片刻後說道:“……你妹。”
……
……
(我很努力地在寫了,大家明天見。)(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