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崖洞午飯的主菜是紅燒肉。
寧缺蹲在洞口,捧著飯碗,嘴裡嚼著油膩的肥肉,看著清峻的絕壁風光,含混不清問道:“陳皮皮那廝以往聞著肉香便會跑過來搶飯吃,最近這一個多月來的次數倒少了很多,就算過來呆不了多會兒便急著離開,他究竟在忙啥?”
桑桑把鍋裡的紅燒肉用鍋鏟扒到一邊,隻有肉汁泡進白米飯裡,端著碗走到他身邊蹲下,想了會兒後說道:“我也不知道,不過前天唐小棠上來玩的時候提起過一句,說最近他經常幫她解決修行上的疑難問題。”
寧缺怔了怔,想起兩個月前那番關於禽獸的對話,冷笑說道:“解決修行疑難?老師讓他來幫我,卻不是去幫那個小姑娘,道門魔宗,相看不厭,且問今日之後山,究竟是何人在做禽獸。”
桑桑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
寧缺忽然看著她問道:“聽說天諭大神官去過學士府?”
桑桑點了點頭,繼續吃飯。
寧缺又問道:“所以這一次你沒回學士府?”
桑桑低著頭嗯了一聲。
寧缺看著她微黑的額頭,低聲問道:“這件事情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看神殿這作派,還真把你這個光明神座傳人當了回事,以前都沒有聽說過哪位神座傳人引起神殿如此重視,甚至還讓一位大神官專程來接。”
桑桑說道:“少爺你怎麼看這件事?”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雖然我對西陵神殿沒有什麼好感,也完全沒有想像過你真的成為光明大神官,直到今天我還覺得這件事情很荒唐,但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我必須承認這件事情很榮耀很強大,錯過可惜。”
桑桑忽然放下手中的飯碗,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現在我們似乎應該更多考慮你怎麼破關的事情,而不是這些小事。”
……
……
笨鳥終於先飛進了樹林,蠢人最終獲得了福報。
殫精竭慮窮舉數十日,寧缺麵臨絕境時再一次暴發出不可思議的毅力和耐心。就如同走出岷山、登舊書樓、暴雨悟符時那樣,完成了這個看似永遠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成功地掌握了天地氣息所有的本質特征。
這也意味著他終於能把體內的浩然氣,變化成自然界天然形成的天地氣息。從而能夠在走出崖洞時,不會引發夫子布下的那道禁製。
他很確信自己做到這一點。
也正因為這種確認,當他再一次失敗,被禁製震回崖洞裡時,臉色變得異常蒼白。極為少見地出現了類似絕望的情緒。
他的判斷沒有出錯,崖洞口處夫子留下的那道氣息,確實沒有對他體內的浩然氣有任何反應,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右腳快要踏過那道線時,身體忽然撞到了一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牆壁上!
這究竟是為什麼?
崖洞深處,寧缺抱著頭蜷縮在雙膝間,用了很長時間才壓抑住心頭的絕望和自暴自棄的念頭,重新開始認真地思考。
忽然間他想明白了,卻真的絕望了。
夫子在崖洞口留下的這道氣息。一旦感應到浩然氣或者是非自然的天地氣息,便會激發禁製,簡單地召來山崖絕壁間的無數天地元氣,然後凝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將任何試圖強行突破的人用浪潮吞沒。
而當沒有任何非自然天地元氣的人試圖通過這道禁製時,夫子留下的這道氣息,自身便會變成一道牆壁,一地柵欄!
和狂暴的天地元氣海洋相比,這道氣息確實顯得並不那麼可怕,但畢竟是夫子留下的氣息。想要通過,又豈是那般簡單?
或許真的很簡單。
哪怕以寧缺眼前洞玄下境的修為,也能通過,因為他有浩然氣。而且他學會了本原考一書最後記載的養氣之法,隻要他能夠將身軀內的浩然氣養煉至磅礴,甚至隻需要再雄渾幾分,大概也能撞破夫子最後留下的那堵牆。
換句話說,他現在就差一口氣,浩然氣。
然而他體內的浩然氣雄渾一分。通過崖洞時引發禁製的危險便增一分,禁製一旦觸動之後,那片天地元氣海洋的狂暴便會多一分。
他現在確實可以把體內的浩然氣儘數化成自然間的天地元氣,但這已經讓他窮舉三月,疲憊不堪,更何況是更多數量的浩然氣,他實在是再也沒有精神和決心,去重複已經重複了無數遍的這種過程。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最近的這兩個月裡,寧缺已經停止了養煉浩然氣,而且他隱隱明白,如果真的把浩然氣修練下去,自己不止會像如今這般備受折磨,甚至最後可能會重新走上小師叔的老路。
這種可能讓他警惕,甚至恐懼。
這便是矛盾。
這便是夫子給他出的最後一道題。
在絕境裡看見曙光,曙光裡卻隱藏著極大的風險。
在這種時候,你會怎麼選擇?
是繼續沉默地等待,等待天色越來越亮,或者天永不再亮。
還是以生命為賭注,向那片天光裡勇敢或者說瘋狂地再踏出一步?
……
……
坐在崖洞地麵上,寧缺痛苦地思考了很長時間,沒有得出答案,情緒反而變得越來越低沉,喃喃自言自語說道:“有完沒完?”
不知道他這個問題是問誰的,夫子還是老天爺?
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些,卻還是那四個字:“有完沒完?”
他忽然站了起來,抓起身旁那把竹躺椅,用力地摔到崖洞石壁上,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竹椅支離崩碎,變成了一堆垃圾。
被囚崖洞整整三月,眼看著希望,然後又失望,直至絕望,不停重複著這種過程,乏味並且讓人心生厭煩放棄的情緒,到了此時。他終於崩潰了。
“有完沒完!”
寧缺憤怒地大喊著,抓起身邊能夠抓到的一切東西,用力地向洞壁上砸去,竹椅。湯甕,水盆,筆墨紙硯,甚至包括那兩本書,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渲泄掉心頭那股極為鬱結不甘的悶氣。
崖洞裡的所有東西都被他摔碎了,桑桑昨天去山那邊瀑布下摘的一束野花,也被他甩的散亂落在地上。
他跌坐在那些花枝間,神情落寞地低著頭,看上去極為可憐,就像是一個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忽然間,他想起了和夫子的第一次相遇。
那次相遇在鬆鶴樓的露台上,結束於夫子很不講道理的短棍一擊。
寧缺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像夫子這樣的大人物,竟會像市井小販般失態。暴跳如雷對自己的學生打悶棍。
這時候他終於明白了夫子當時的感受。
也正是夫子的那一棍,讓他想起書院真正的道理是什麼。
書院教育學生們,如果經過審慎的思考,確認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那麼遇著困難阻厄時,不可生懼心,不應起避意,而應該勇往直前,用儘一切手段去堅持自己的道理,這便是書院的道理。
換句話說。當敵人太過強大,你無法與它講道理時,那麼便不用再講道理。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洞崖出口處。
在這時候。他沒有想起什麼前輩,因為這條道路上的前輩隻有小師叔一人,而且小師叔最終走下了毀滅的結局。
他想起了昊天道門的那些強者,從道癡葉紅魚開始,到桃山之上的大神官,從那位背負木劍的天下行走葉蘇。再到傳說中青衣飄飄的知守觀觀主,直到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絕壁外的湛湛青天之上。
“我會繼續修練浩然氣,我會再試一次,我不管會不會引發老師你設下的禁製,我也不理會將來可能會遇到什麼。”
他默默念道:“因為我不想再呆在這裡,我想出去,去你媽的。”
……
……
桑桑正在草屋裡洗碗,聽著崖洞裡傳出摔東西的聲音,趕緊擦手準備去看看,又聽到這四個字,不由神情微異,心想你被關在洞裡閉關,月輪國那位佛宗大德姑姑,究竟又如何得罪了你?
她走到崖洞口,正準備進去,卻看到洞內一片狼籍,寧缺盤膝坐在地麵上,神情恬靜,仿佛一尊坐在遠古廢墟上的神像。
……
……
近兩個月的時間裡,寧缺一直在試圖改造浩然氣,卻未曾修煉蓄養過,小腹深處那個氣漩平靜的有如一方小池。
這時候,浩然氣仿佛清晰地感知到了他此時的絕然心意,緩緩流淌起來。
或許正是因為寂寞了太長時間,當浩然氣流淌起來後,竟是完全無視寧缺的念力,驟然開始加速,並且速度越來越快。
到最後,寧缺腹內那道氣漩竟是開始顫動搖晃起來,近乎瘋狂一般旋轉,平靜的小池驟然狂暴起來,似要卷起風雨。
崖洞裡的天地元氣,如同斜風細雨一般自四麵八方襲來,然後以近乎灌注的方式拚命向他的身體裡湧入。
寧缺清晰地感覺到了當前的情況,不由生出一絲悸意,心想如果任由如此多的天地元氣灌入體內,最後自己極有可能暴體而亡,就像那些被魔宗挑選為弟子、卻最終慘死在第一關的人們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要停止腹內氣漩的暴走。
但不知道是他無法停止,還是極度渴望重獲自由的他,想用生命為賭注來承擔這種突發狀況的結果,總之他什麼都沒有坐。
感受著天地元氣不停湧入體內,寧缺臉色微白,身體微顫,但他依然堅定地盤膝坐在地麵上,不動絲毫。
……
……
絕壁間的清風,仿佛感覺到了崖洞裡的異狀,呼嘯席卷而至,變成一場挾風帶礫的狂風,穿過崖畔草屋和雨廊,直接灌進了洞中。
桑桑扶著洞口的石壁,艱難地穩住身體,擔心地望向裡麵,想要大聲把寧缺喊醒,但在如此強勁的山風中,竟是完全張不開嘴。
寧缺閉著眼睛靜坐在洞中。心神全部在體內暴漲的浩然氣上,根本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事情,衣服飄蕩如一麵荒野中的戰旗。
山風在崖洞內呼嘯,先前那些被他摔碎的竹椅筆硯的碎片。直接飄了起來,圍著他的身體在空中不停盤旋,偶爾撞到洞壁上,變成更細的碎片。
崖洞石壁看上去極為堅硬,然而在這番如暴風驟雨般的密集撞擊下。最外麵的那層石壁竟是漸漸裂開,有很多石屑簌簌落下。
其中一麵石壁上,隱約出現了四個字。
……
……
山崖絕壁間的天地元氣,隨風入崖洞,不停向寧缺身體裡灌注,瞬息間便填滿了他雪山氣海裡的所有竅洞,緊接著便向他身體四處湧入,不停地充斥占據,不肯放棄任何一處地方,哪怕是最微小的細竅。
寧缺覺得自己的身體鼓脹了起來。仿佛變成充滿酒的皮囊,甚至覺得自己的每根頭發和每根睫毛裡都充滿了天地元氣。
腹部裡的氣漩變得越來越大,邊緣處的速度自然越來越快,甚至隱隱讓他產生了內臟被生生切開的痛楚感覺。
他知道任由這種情況繼續,自己會被不停湧入的天地元氣暴體而亡,但他依然沒有停止,隻是默默念著那四個字,不停等待著最後那刻的到來。
就在天地元氣完全充斥他身體每一處,開始要侵伐他真實的身軀時,就在那極短暫的一瞬間。寧缺用強悍的意誌,忍著識海震蕩所帶來的惡心感,忍著那股並不真實卻異常可怕的痛楚,讓念力落在了體內的氣漩上。
很多年來。他一直不停地冥想,因為他想要修行,無論他能不能修行,他都在冥想培念,睡覺時在冥想,發呆時在冥想。寫字時在冥想,給桑桑煎藥時在冥想,他無時無刻不冥想。
他付出了普通修行者難以承受的毅力和渴望,所以在能夠修行之後,他便擁有了普通修行者難以想像的充沛念力。
所以當天地元氣已經灌入他的識海,壓榨乾淨最後一分空間,驅散近乎所有念力時,他依然還能保有最後的清明,最後一絲念力。
當那絲念力落下時,寧缺已然渾渾噩噩的識海裡,驟然閃過一道亮光。
那道亮光有若閃電,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他想到了夫子留在崖洞處的那道簡單氣息。
那道簡單氣息,能夠把山崖絕壁間的無數天地元氣儘數召喚而來,然後壓縮凝練成方雨之海,把崖洞隔絕在世界之外。
既然天地元氣能夠壓縮,那麼身體內的天地元氣自然也能壓縮。
被囚崖洞的三月時光,變成無數畫麵,在他的眼前快速掠過。
崖洞口的禁製,那片狂暴的天地元氣海洋,那本叫做天地氣息本原考的禁書,禁書最後的養氣功法,那本沒有名字的書籍裡記載著的書院不器意,無數種天地元氣,這些信息片段不停衝撞組合,解構重生。
原來要自在,便需要自由。
寧缺不再擔心會不會暴體而亡,也不去理會那些眩暈和痛楚,隻是平靜內視著體內氣漩,任由它自由的高速旋轉擴張。
最關鍵的那個瞬間到來。
磅礴的天地元氣占據了寧缺身體。
這時,一幕奇妙的畫麵發生了。
急速擴大,快要突破空間的浩然氣漩,似乎因為擴張到極致的緣故,邊緣的氣息密度變得有些稀薄,雖然很快便會被新湧入的天地元氣補滿,但就在那瞬間,氣漩自身的數量似乎無法抵抗漩心的引力,有了一絲顫抖。
然後氣漩開始收縮!
雖然氣漩開始時收縮的速度非常慢,但加速卻非常快,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竟是收縮到隻有最開始麵積的一半!
這已經不是收縮,而是坍縮!
在寧缺完全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前一刻還磅礴無比的浩然氣漩,已經全部坍縮進了漩心,變成了一個漆黑的小點!
他身軀裡的浩然氣,都隨著氣漩的坍縮而回流,離開每根骨頭,每片指甲,每根頭發、每根睫毛,全部灌注進了那個小點裡!
虛無的空間裡一片寂滅,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運動。
隻有一滴像水般的液體,懸浮在空間的正中央。
那滴液體沒有顏色,晶瑩透明,純淨如水。
寧缺看著那個水滴,心念微動。
透明的水滴忽然開始閃耀出金黃色的光線。
美麗到了極點。
每一根光線裡都蘊藏著浩然氣,絲絲縷縷在他身體中流淌,如同春風細雨般,滋潤著每一處乾涸的土地。
……
……
崖洞裡回複了寧靜。
再也沒有什麼天地元氣的風暴。
自絕壁間席卷而來的山風漸漸停了。
那些竹椅筆硯的碎片落在了地麵上。
隻有桑桑采來的那束野花,先前被風撕扯成碎片,如今花瓣相對較輕,隨著輕風在寧缺身旁緩緩舞動,就像是無數隻蝴蝶。
寧缺緩緩睜開眼睛。
花瓣灑落他一身。
……
……
崖洞內一地殘骸。
寧缺摘下身上的花瓣,走到那片外壁酥落的洞壁前。
那片石壁上有四個字,勾畫如劍,儘露不屈驕傲神情。
想來是小師叔當年被囚崖洞時所寫,卻不知為何被石壁遮住了。
寧缺在決定進行這場賭博之前,也說過這四個字。
此時看著洞壁上小師叔留下的四個字,回想起先前自己說出這四個字時的情緒,寧缺終於明白破解崖洞禁製的關鍵是什麼。
他一直差的那口氣,不是天地元氣,也不是浩然氣,而是因為對自由的向往從而對這蒼天生出的一口不甘之氣。
他看著石壁上那四個字,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像自己一樣憤怒不甘的小師叔,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走出崖洞,輕輕地抱住了桑桑。
然後他走到崖畔,看著身前的絕壁流雲,萬丈深淵,以及那片湛藍的天空,雙手扶著腰後,大聲喊道:“去你媽的。”
……
……
(我已經處於白癡狀態,這時候去寫拉票單章)(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