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黑臉蛋兒上的遺憾情緒非常清楚,很明顯桑桑以為隻要能找著書,自己一定能夠獲勝,那麼自己便能從少爺這位胖師兄手裡贏來不少銀子,至於羞澀的微紅,則是因為寧缺從書院石洞裡帶回來的那幾本書都有些不雅……
陳皮皮當然是聰明人,所以從小侍女的神情他很清楚地明白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不由大感被輕蔑無視的羞辱,暴跳說道:“再找彆的法子!”
桑桑睜大眼睛看著他,心想這人長的真是有意思,明明鞋底跳離地麵沒有超過兩寸,但落下來時的動靜真大,弄得自己竟有些擔心新買的甕會不會被震裂。
陳皮皮確實是聰明人,難受也在於他太聰明,竟從桑桑的眼神裡清晰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愈發羞辱難當,趕緊以手扶腰穩住微顫的胖肉,委屈難過說道:“按寧缺的話,太傷自尊了!今天如果不贏你,我把我的名字倒過來寫!”
桑桑心想你名字倒過來寫還是皮皮,除非加上姓還差不多,不過她畢竟不是一個爭強好勝的小丫頭,之所以此時心思漸動,都是銀子惹的禍,所以她沒有挑明這一點,而是看著他認真問道:“陳少爺,賭多少?”
陳皮皮伸出一根手指,嚴肅說道:“一百兩。”
桑桑那雙柳葉眼驟然間明亮了起來,問道:“陳公子你想賭啥?”
陳皮皮問道:“你們這鋪子裡麵最多的是啥?”
桑桑蹙著眉尖想了片刻,輕輕咬了咬下唇,想著陳公子是少爺最親近的同門,應該不會動歹念,解下身上圍裙便進了裡屋。
陳皮皮看著被她緊緊關上的房門,想起某些事情,不由嚇了一跳,著急大叫道::“可不能拿寧缺的書帖來比!你天天看那些,可不公平!”
桑桑抱著很大的匣子走了出來,對他說道:“銀票賭不賭?”
陳皮皮看著匣子裡厚厚的銀票。不由大感震驚,心想寧缺這家夥平日裡連蟹黃粥都舍不得請自己吃幾碗,居然在家裡藏著這麼豐厚的身家,實在是吝嗇摳門到了極點。暗底裡痛罵幾句後,他疑惑問道:“銀票怎麼賭?”
“每張銀票上麵都有獨一無二的編碼。”桑桑低著頭說道,她的語速比平日裡稍快,似乎很擔心對方會不同意這個提議,“總沒有人會無聊到看這個。”
陳皮皮想了想。覺得這個提議著實不錯。為了防止被假冒,各大錢莊都有自己獨特的銀票編碼製度,銀票上的編碼不是單純的數字,而且也沒有什麼固定的規律,極難記憶,用來做比試的對象最是合適不過。
陳皮皮說道:“不錯,就用這個。”
桑桑有些憨傻地笑了笑,說道:“同時看,同時記,然後公子先背。”
陳皮皮揮了揮手。豪邁大氣說道:“我怎麼能占你這種小姑娘便宜,你先背。”
……
……
“彤寶辰二八八九四勝己根耳利豐四五五。”
“意莫辛寶銀塞九七五二四五六棋眼湯一。”
隨著桑桑清稚的聲音在後院裡不停回蕩,陳皮皮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他再顧不得比試的規矩,伸手從桌上抓起銀票,發現果然一個字都沒有錯。
陳皮皮心裡很明白,這些銀票上的編碼如此古怪難記,換作自己頂多能準確記住十五六張銀票,然而這時候,桑桑已經背到了第二十七張銀票。而且看她的神情和語速,隻怕再背上幾十張也沒有任何問題!
陳皮皮揉了揉自己震驚而麻木的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實在無法想像世間怎麼可能有記憶力如此恐怖的人。他相信就算二師兄來背,不……哪怕是大師兄親自出馬,也不可能比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小侍女更強。
“那天興雲逢四五五五七九……”
陳皮皮沮喪地伸手阻止桑桑繼續向下背,垂頭喪氣看著桌上的銀票,沉默很長時間後歎息著說道:“不用背了,我承認你的記性比我更好。”
桑桑小臉上極罕見地露出甜美的笑容。把小手掌攤到他麵前,說道:“多謝。”
陳皮皮從懷裡取出銀票放到她的手掌上,連連搖頭說道:“真是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想不到寧缺說的是真的,原來市井之間每多奇人。”
桑桑自不會理會他的感慨,把新掙的銀票和原先那些銀票重新疊好,放進匣子裡,然後小心翼翼抱著匣子向裡屋裡走去。
陳皮皮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喊道:“且慢!”
桑桑身形驟然一僵,然後加快腳步衝進裡屋。
陳皮皮猛然醒悟,不可置信說道:“你居然真背過這些銀票上的字!”
房門緊閉,門後一片安靜。
陳皮皮震驚無悟,良久後望著緊閉的房門痛心疾首說道:“我就沒聽說過有誰會無聊到天天在家裡看銀票!還背銀票上的字!寧缺這家夥平日裡就像八輩子沒見過銀子,今兒才知道比你這貪財的丫頭差的遠了!你們主仆倆到底是什麼人啊!”
桑桑緊緊抱著銀票匣子,緊張地靠著木門,心想萬一他強行衝進來怎麼辦?聽著門外傳來的破口大罵聲和痛心疾首的教育,她又是害怕又是想笑。
是的,先前她說過沒有人會無聊到看銀票,但她沒有想到陳皮皮居然就真的信了,要知道在她看來,在寧缺的書帖能換銀票之前,銀票實在是這個世間上最好看的紙片,而半夜沒事鑽擁著被窩數銀票,乃是這個世間最有意思的事情。
……
……
陳皮皮在門外喊道:“出來。”
桑桑用背抵著門,低著頭輕聲說道:“銀票是我的。”
陳皮皮捂著額頭,說道:“我承認是你的。”
桑桑抬起頭來,好奇說道:“那我還出來乾嘛?”
陳皮皮怒道:“銀票給你,但前麵這場你作了弊,總得再來一場吧!”
桑桑掀起床板,把銀票匣子藏好,對著門外喊道:“陳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趕緊回書院吧。”
陳皮皮愣了愣。看了一眼天,大怒吼道:“中飯時間都沒到!早什麼早!”
桑桑走到門後,謙卑說道:“陳公子,我承認不及你聰明。也不如你記性好。”
陳皮皮愈發生氣,搖頭歎道:“嘖嘖,贏了一百兩銀子,什麼都肯認?”
桑桑說道:“少爺說過,名利都是浮雲。不用去爭。”
陳皮皮怒極無語,心想名利二字裡你至少得把利字剔掉才對,上前重重捶了兩下木門,喊道:“既然不怕輸給我,那你陪我再比試一場又如何?”
桑桑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贏了對方一百兩銀子,總得讓他把氣給順了,推門房門,看著陳皮皮認真說道:“但不許再賭銀子,賭博不好。”
為了不把銀子輸回來。竟能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陳皮皮愈發無語,看著小侍女微黑的臉頰,心想寧缺平日裡究竟教了你些什麼東西。
他沉聲說道:“下棋。”
桑桑簡潔應道:“不會。”
陳皮皮根本不信,眼前這小姑娘平日裡看過銀票,但能把三十幾張銀票的編碼記在腦中,可不是尋常人能有的本事,說道:“必須的。”
桑桑這次的回答更加簡潔,點了點頭:“噢。”
……
……
棋盤是從隔壁吳老板手裡借的,看著古色古香,但既然吳老板開的是假古董店。自然也是假的,不過黑白棋子稀落在上麵,看著倒確實有些感覺。
陳皮皮沒有什麼棋逢對手的感覺,也沒有生出高處不勝寒的驕傲感。他癡癡愕愕指著棋盤上才落下的那枚黑子,看著對麵的桑桑不解問道:“怎麼能下這裡?”
桑桑睜著眼睛看著他,不解問道:“為什麼不能下這裡?”
陳皮皮很仔細地給她講解了如此下法的問題,然後非常不解地問道:“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而且記憶力又如此恐怖,那麼在了解規則之後。隻需要稍微動一動腦筋,便能知道問題所在,那你為什麼不肯多想一下呢?”
桑桑認真回答道:“想事情很辛苦的,我一般都不怎麼想。”
陳皮皮傻眼,粗圓手指間拈著那枚棋子硬是放不下去。
便在這時,老筆齋門口傳來一道聲音:“在下棋啊。”
桑桑看著門口驚訝說道:“這麼早就回來了?”
老人邁過門檻走了進來,點了點頭,從腰間摸出碎銀子遞了過去:“沒喝茶。”
桑桑起身讓開座位,示意老人替自己,說道:“我去看看臘肉,吳嬸說剛開始薰的時候,新鮮肉肥容易滴油,得當心鬆枝燃起來,你來替我下,過會給你茶喝。”
老人嗯了一聲,走到椅上坐下,抬頭看著陳皮皮,說道:“該誰走?”
陳皮皮看著眼前的這張蒼老容顏,看著對方純淨的眼眸,看著眼眸裡氤氳著的聖潔光輝,想著世間這些天讓長安城警懼不安的那件事情,這次真的傻眼了,拈著黑色棋子的手指微微顫抖,不知道應該是落到棋盤上,還是放回棋甕裡。
老人低頭看著棋盤上的局勢,繼續問道:“該誰走。”
陳皮皮老實說道:“該我走。”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身來便準備走出老筆齋。
老人抬起頭來,看著他疑惑說道:“我是說該誰走棋。”
陳皮皮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緩緩重新坐回椅中。
他手指間拈著的那枚黑子輕輕落下。
老人把手伸進棋甕,摸出一枚白子,半晌沒有落下,似乎在思索該如何應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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