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入魔(十五)(1 / 1)

將夜 貓膩 1617 字 25天前

再強大的修者,心臟被直接捅破,總應該死了吧?

寧缺依然極強烈警惕著,因為老僧的境界實力已經超出他所有的戰鬥經驗,他不知道已經隱隱然越過五境的對方,究竟擁有怎樣的生存能力。

所以他沒有就此抽刀而出,而是盯著老僧近在咫尺的雙眼,看著蒼老眼眸最深處的生機,手腕用力一轉,讓冰冷的刀鋒直接把老僧的心臟震成了碎片。

老僧的身體猛然抽搐起來,痛苦地捂著胸口,卻沒有馬上死去。

寧缺皺眉,準備抽出樸刀直接砍掉此人的腦袋。

老僧盯著寧缺的腰間,忽然癲狂地笑了起來,笑意癲狂笑聲卻很虛弱,最末化作哭泣的聲音,喘息著說道:“原來是這樣,難道這就是命數嗎。”

這名垂垂老矣的絕世強者在死亡到來前的這一刻,終於從寧缺的身上看明白了一些什麼事情,喃喃說道:“生而為魔……死亦為魔……我此生自以為可……以跳出三界外,卻想不到要到最終歸去時,才知道自己這一生……”

“……始終都在此山中。”

……

……

寧缺沒有在意老僧在說什麼,他不是一個文藝青年,沒有聽取強大敵人臨死前遺言的愛好,他隻想徹徹底底地殺死對方,終止這一場像噩夢般的遭遇。

然而當他想要抽出樸刀時,卻發現老僧的身體此時仿佛變成了一潭泥沼,竟把鋒利光滑的刀鋒緊緊地黏在了胸腔之內。

好在刀鋒之上並沒有傳來強大的力量,他的識海也沒有再次遭受精神攻擊。

既然抽不出刀,那便再深一些。

寧缺悶哼一聲,雙手再次用力,手中那把樸刀直接穿透了老僧的身體,他胸腹間的浩然劍氣毫不吝嗇地儘數順著刀身噴湧過去。

受到劍意震蕩,老僧哇的一聲吐了口血。

數十年被苦囚於此,隻有青石縫間滴水可飲,隻有白骨乾屍可食。老僧雖是能夠辟穀的大境界者,卻依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概是因為缺水的緣故,他此時吐出來的這口血竟是黑色的。無比粘稠,就像是慣見煙火的灶鍋底油一般。

老僧緩緩坐直身體,無視正在摧毀腑臟內所有生機的浩然劍意,看著眼前寧缺的臉,雙手在膝頭緩緩展開。重新結了一個他名震世間的蓮花印。

先前被刀鋒所割,現在他的雙手隻剩下了四根指頭,斷指茬間白骨森然滲著血水,看上去極為恐怖,然而殘缺的蓮花印一現,一道澄淨氣息頓時籠罩住他的身體,溫和慈悲之意漸漸在滿地碎骨之間散開。

西方有蓮翩然墜落世間,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為世界。

如今隻餘四瓣。歸為同一世界,卻因此而平靜。

既然跳不出三界外,既然隻在此山中,那麼何必非要幻作無數世界想要超越三界,何必非要花瓣隨風而去,便在山中幽幽綻放反而更美。

……

……

蓮生大師靜靜看著寧缺的眼睛。

然後寧缺聽到他的聲音。

他並沒有被蓮生大師的精神力量控製,被迫進入對方身前一尺的世界。而是兩個人的心靈在精神範疇裡相遇,從而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意識,或者說心意。

相遇刹那時光,寧缺便清晰地判斷出對方此時的心意很平靜。不是喜樂,而是一種洞徹之後的明悟,這抹心意甚至顯得有些親近。

……

……

蓮生大師眼如春湖溫暖,靜靜看著寧缺。

“我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我們這代人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天道之下。能不能有一個和以前不太一樣的新世界?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軻浩然最後知道了沒有。”

他望向青石牆上的斑駁劍痕,慘白的蒼老麵容上流露出一絲笑意。

“最終還是你勝了,你的傳人勝了,隻是他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嗎?魔宗因你我而毀滅,會在他的手裡複興嗎?我對你的複仇。大概便會這樣開始,卻不知將如何結束,或者這應該是對昊天複仇的開始?”

然後蓮生大師收回目光,繼續看著寧缺的眼睛。

寧缺腦中嗡的一聲,感覺有很多事物便從老僧晶瑩平靜目光中傳了過來,那些事物不是具體的修行知識,也不是畫麵,隻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感受。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佛。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蓮生大師靜靜看著他說出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緩緩閉上眼睛,擱在膝上的雙手散開,如白蓮凋謝。

寧缺雙手緊握著刀柄,惘然看著身前。

似乎有風吹過帶起細微的響聲,掛在刀鋒之上的老僧身體仿佛風化的沙雕般驟然乾裂散開,落到地麵的那些淩亂骨片間,簌簌作響。

塵歸塵,土歸土,白骨的歸白骨。

……

……

宋國世家公子蓮生,伴著睡蓮來到這個人世間,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嬰兒時便已入魔,這不是他能選擇的事情,因為他的家族從先祖開始便一直是魔宗中人。

婚後,他疼愛的妻子發現了這個秘密,從而被他父親殺死。

他在墳旁立廬相守,不能同生想要同死,於是深夜入墓準備相殉。其夜風雨交加,他在墳前沉思半夜,披濕衣而回,開始周遊世間。

他離開家族,一路修行,於爛柯寺展現妙境,名聞天下。

他想要毀滅魔宗,然而當西陵神殿掌教請他入魔宗為間,第一次來到荒原深處的魔宗山門後,卻發現自己像回到真正家庭一般親近,才明白原來自己果然天生就是這裡的人,不是寺不是觀不是神殿不是瓦山,是被昊天遺棄的山。

他依舊想要毀掉那個已經腐爛,變得像蓮池底部汙泥般腥臭的魔宗,然而他發現毀滅之後應該重生,所以他想開創一個嶄新的魔宗,然後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擁有不世天資,道佛魔三宗兼修,意圖以魔遮天,以道順天,最終以佛法抵達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眾生之中,如此才能在嶄新的世界裡抹去舊世界那層太上無情的天道,尋回一些他想穿越時光尋回的東西。

為此他不惜行惡,漸不知何者為惡,做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成就了震世駭俗的威名,害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然後他遇到一個叫軻浩然的人。

這時他本已布置好了一切,隻需要隱藏在桃山神殿那張墨玉神座上耐心地等待,等待軻浩然死去,等待夫子死去,便將開始改變這個世界。

然而某日他在軻浩然的身邊看到了一名女子,那個女子臉上帶著純而媚的笑,很像他從前的妻子。他像朋友般溫和地笑了笑,然後開始提前發動。

他沒有成功。

他被枯禁在幽冥中數十年。

他在絕望中等待希望。

然後在見到希望的那一刻,死去。

直到看到死亡,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什麼都不在乎。

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在隻是在等待死亡。

當年那個雨夜,他沒有勇氣掘開那座墓。

自此以後,世界對他來說便是一座淒清的孤墳。

他是走火入魔的掘墓人。

他是墓中早已死去的人。

……

……

寧缺神情惘然站著原地,手中握著的樸刀緩緩垂落。

蓮生大師就這樣死了,然而先前傳遞到他腦海裡的那些意識碎片還存在。

那些感受很複雜甚至混亂,就如同蓮生大師這個人。

青石牆上的斑駁劍痕裡的最後那些劍意,還在向他的身軀裡湧入,和天地氣息一道緩慢地改造著他的身體,破爛的棉襖綻著灰白色的棉花,微微顫動。

寧缺擦去唇角的鮮血,以刀撐地,艱難走向牆角,確認莫山山和葉紅魚隻是陷入昏迷,並沒有死亡,才終於放下心來。

如果按照他原先的處事方法,這時候絕對會趁著道癡昏迷的機會,直接一刀把她給殺死,然而此時看著她身上那些恐怖的噬咬傷痕,不知為何他沒有動手。

寧缺靠著牆壁坐下,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胸口,開始劇烈地咳嗽。

感受著自己身體裡的變化,體味著老僧度給自己的那些意識,恐懼和不安漸漸占據他的心靈——如果這些事情被人知曉,夫子和書院會是怎樣的態度,一旦失去了這座最大的靠山,自己怎樣才能在遍布昊天神輝的世界裡生存下去?

連接遭受重創,他的身體已經瀕臨崩潰,此時終於放鬆下來,理智所帶來的恐懼混著傷勢強烈襲來,讓他痛苦焦慮無法自安,甚至來不及去思考怎樣離開魔宗山門,痛苦地皺著眉頭,惘然不知該如何麵對以後的人生。

帶著滿腹的疑惑和恐懼,寧缺靠著牆壁昏迷了過去。

斑駁石牆上的浩然劍意飄落,漠然繚繞在他無知無覺的身體上,天地氣息灌入的速度變得非常緩慢,卻還在繼續,而且看上去隻要他活著便將永遠這樣繼續下去。

他在被昊天遺棄的山脈深處入魔。

此時在遙遠的荒原極北處,熱海漸漸冰封,進入漫長的黑夜。

這一次黑夜來臨,似乎將不再離開。

……

……(未完待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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