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山山此時還沉浸在這座塊壘大陣帶來的震驚之中,沒有注意到寧缺,她看著滿山滿穀的石頭,墨眉漸漸緊蹙,說道:“雖說已經被毀,但殘留的陣意依然強大,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計算清楚,你還堅持往裡麵走嗎?”
目標是進入魔宗山門尋找天書,尤其是現在已經確定那道強大悠遠又親近的氣息來自何人,寧缺自然不會中途放棄,望向她問道:“還能退?”
莫山山看著身周的石塊沉默計算片刻後點了點頭,說道:“剛剛入陣退還來得及,若再深入隻怕便退不回來了,我也不知道裡麵隱藏著怎樣的凶險。”
寧缺看著身前石頭上那些斑駁的劍痕,忽然開口說道:“你信不信命?”
莫山山微微一怔,不知道他為什麼此時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寧缺望向她說道:“現在我越來越相信命運,我進入荒原來到這片山穀,身旁有你這樣一位精通陣法的書癡,我相信命運對此已經做出了安排。”
莫山山明白了他的意思。
便在這時,寧缺忽然感應到了一些什麼,霍然轉身,挽鐵弓搭符箭,瞄準亂石堆遠處某個方向,箭簇遙遙所指,正是那抹紅影。
道癡葉紅魚再一次出現,她赤足踩在棱角分明的石頭上快速向這方掠來,紅裙之下赤裸雙腿隨著縱掠之勢,繃的緊而筆直,左肩依然淌著血,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塊壘大陣啟動時的天地氣息爆發對她造成成了一些傷害,但不是太重。
紅衣飄掠呼嘯而至,雙方間的距離似遠實近,按道理應該馬上便會接觸,但很奇異的是,道癡的縱掠軌跡在石間莫名發生了詭異的轉變,明明是筆直前行,卻在途中變成了向右轉彎。然後停在原地開始轉圈。
葉紅魚停下腳步,站在一塊石頭上陷入沉默,大概明白這是陣法的原因,然後她抬起頭望向寧缺和莫山山。說道:“你們真幸運。”
先前如果魔宗山門沒有啟動,說不定道癡的萬柄道劍已經把寧缺和莫山山戳成了兩灘血泥,所以她此時會說他們幸運。
塊壘大陣真的很神奇,明明相對而立,聲音互聞。但卻不是真實的存在,寧缺用元十三箭瞄準著葉紅魚,確認亂石間的光線發生著某種怪異的折射,甚至連空間都有些變形,根本無法射中對方。
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總是相輔相成的,元十三箭無法瞄準道癡,道癡自然也無法在這堆亂石裡,找到他們真正所處的位置。
確認這一點後,寧缺收回鐵弓,向不遠處石上的道癡點了點頭。就仿佛對方隻是一個偶遇的路人,然後帶著莫山山沉默離開,向水落處走去。
二人越往湖心深處走去,靴底與石礫間殘存著的水越來越輕薄,亂石堆間的陣石之意卻是越來越濃,天地氣息在此地運行極為不暢,無形無質的空氣都仿佛生出尖銳的棱角出來,令每一次簡單的呼吸都變的非常痛苦。
寧缺揉了揉因為胸腹間堵塞難受而發麻的臉頰,向莫山山問道:“她應該馬上便會想到往水落石出處去,你說她有沒有可能比我們速度更快?”
莫山山的臉色蒼白。安靜伏在上麵的微疏睫毛都顯得那般虛弱,輕聲說道:“我能在塊壘大陣裡尋到某些路徑,她卻不能。”
隻有內心強大的人才能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到最後,而內心強大的人自然在某些方麵會固執的驕傲。莫山山此時計算陣法,心神消耗極劇,但淡然一句她卻不能,卻自然透著幾分強悍意味。
聽著這話,寧缺頓時放心,攙扶著她繼續前行。
在亂石堆裡裡謹慎而緩慢地行走。隨著時光的流逝,莫山山的心神愈發煥散,身體愈發虛弱,雖依然強行保持心境清明指著方向,但便是被扶著也快要站不住了。
寧缺看著她蒼白的臉頰和微微顫動的長睫毛,搖了搖頭,直接把她背到了身後,不待她說話便直接說道:“我比較皮實,還能頂上一陣。”
莫山山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反抗,緩緩把臉靠在他的肩上,如瀑般的黑發自寧缺胸前傾瀉而下,她閉上了眼睛,平靜地仿佛睡著一般,隻偶爾指指方向。
亂石堆裡陣意嶙峋,棱角尖銳之氣從空中直滲體內,令人難受痛苦到了極點,更何況此時還要背著一個人,寧缺說自己能頂,實際上也已經快要撐不下去。
不過他曾經邁越過書院後山裡的艱難山道,他曾經走過很多同樣痛苦的道路,更重要的是,每每當他真的快要撐不下去時,偶爾能見到道旁石上的清晰劍痕與青苔,都會給他的身體裡灌入強大的動力和勇氣。
數十年前,那人單劍闖魔宗山門,那時的塊壘大陣完好無損,威力百倍於今,但那人依然就這樣闖了進去,時隔數十年,他身為那人的師門晚輩,又怎能不繼承對方的強大意誌,又怎能中途放棄讓那人丟臉?
……
……
道癡葉紅魚站在石頭上,看著漸漸消失在亂石堆裡的那兩個人影,她身上的衣衫有很多處已經破損,肩頭的血痂分外恐怖,而且此時隻剩她一人孤單地留在此地,身影便顯得有些孤獨落寞。
她並不識得這片亂石堆便是傳說中的塊壘大陣,但她知道這些亂石堆蘊藏著恐怖的陣力,即便強悍如她,在這些亂石堆前也會感到恐懼。
忽然間她憤怒的大喊了一聲,聲音在石堆間回複傳播,觸著更高處的青翠山穀崖壁再反彈而回,那股空曠意味愈發襯得她孤單無語。
憤怒的喊聲戛然而止,她伸手撕下裙擺一角,沉默把肩頭的傷口綁好,渾然不顧身下春風漸露,跳下石頭便順著最後的薄水,向湖心處走去。
西陵神殿掌教曾經讚這少女萬法皆通,然而她雖癡於修道,卻始終無法觸碰到符陣的世界,她隻是猜到魔宗山門便應該在水落石出起始處,在這片乾湖中心的位置。卻不知道怎樣才能穿過這片亂石堆,抵達自己想要抵達的地方。
憑著石上視線與念力感知,她做出了自己的判斷,然而在亂石間不過走了幾步。便發現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方向,那些散落在身旁的各式各樣的石頭,就像是桃山南麓那些桃樹一般,有著神奇的扭轉空間的能力。
如果這樣走下去,也許她永遠也不能走到湖心。也許她會永遠被困在這片亂石堆中,直至最後精神崩潰,乾渴瘋狂而死。
葉紅魚看了一眼後方,確認此時若離開這片亂石堆還有一線生機,若再往前去幾步,深陷石陣之中便再難擺脫,不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然後她注意到了石上的那些青苔,看到了那些在青苔下隱藏了數十年的劍痕。
隱約間想到留下這些劍痕的人是誰,她一直淡漠無情的目光驟然變得無比明亮,身體激動地微微顫抖起來。血絲自肩頭滲出。
有資格知道當年秘辛的修行者心目中,當年那個單劍闖山門,揮袖毀魔宗的狂人,毫無疑問是當年的天下第一強者。
雖然那個單劍毀了魔宗的狂人,成了西陵神殿的不世之敵,最後遭了天誅,桃山上下包括三位神座在內,沒有任何人願意提及他的姓名,但道癡癡於修道,沉醉於戰鬥與力量的提升。一心要成為世間最強者,最為敬慕強者,所以自從知曉這段故事之後,她暗中一直對當年的天下第一強者崇拜到了極致處。
現世裡。她以自己的兄長為偶像,千世裡,她以那個狂人為偶像,今日她連遇挫折,更是被這亂石堆陷入進退兩難的羞辱境地,便在此時。忽然看到自己狂熱崇拜之人留下的劍痕,頓時被震驚的難以言語。
她終於看到了那段傳說的痕跡,看到了曆史的畫麵,看到了自己崇拜並且心向往之的境界,頓時胸腹間生起一股豪情,呼吸間儘碎石陣棱角意。
一呼一吸間,葉紅魚神情回複平靜,緩緩抽出腰畔道劍,雙手執柄橫豎於身前,對著麵前那顆石上的青苔痕跡,決然說道:“軻先生劍意在前,晚輩豈敢有負?”
話音落,劍風起,她平靜而專注地一劍斬向身前那塊頑石,她不懂陣法,不知該如何尋覓路徑,那麼她便簡單地把攔在身前的一切石頭全數劈開,希望能生生劈出一條道路來,她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在前人劍意之前,她隻想這樣做。
……
……
大明湖千頃水散儘,徒留滿地亂石,與青翠山穀一較,顯得份外荒涼,令人心悸。
唐站在原先的湖畔,俯視著下方的亂石,沉默片刻後說道:“當年那人來過之後,什麼事情都變了,塊壘陣也變的和以前不一樣。”
唐小棠站在兄長的身旁,好奇地看著下方的亂石堆,聽著裡麵隱約響起的金屬切割石塊的聲音,吐了吐舌尖,感歎說道:“那個婆娘真是瘋的。”
唐說道:“世人皆稱你我為魔,想要進我明宗聖地一探魔為何物,哪裡能少了一些瘋意?正所謂,不瘋何以成魔,那人當年同樣如此。”
這是唐小棠第一次來到自己宗門聖地,緊張說道:“哥,真讓他們這麼進去?”
“我明宗聖地向來被稱作死活地,即便進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出來,為了那卷早已消失不見的天書,這些人似乎真的連生死也不在乎。“
想著此時大概已經進入聖地山門的寧缺,唐那兩道如同鑄鐵一般的眉毛忽然皺了起來,似乎覺得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自言自語說道:“難道你會一直看著?難道你有信心能入聖地救他?難道……十四年前你真的在線的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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