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的這些天,化身為長安城一普通老頭的光明大神官如常出入客棧、吃飯睡覺,尋幽訪勝,煨爐飲茶,聽曲打盹,每天必逛臨四十七巷,然後看桑桑。
他吃飯睡覺看桑桑,煨爐飲茶看桑桑,聽曲打盹看桑桑,每天都去看桑桑,打聽到老筆齋裡黑瘦小侍女的名字後,看桑桑便成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某日,老人提著兩提芙蓉記的桂花糕再次來到臨四十七巷,看著小侍女被一輛華貴的皇家馬車接走,他不禁有些好奇疑惑,卻也沒有多想什麼,隻是看著大門緊閉的老筆齋,看不到桑桑忙碌的小身子,老人覺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惘然呆立半晌後,忽然想起來自己竟是忘記了來長安城的真實目的。
老人的眼中早已沒有那抹黑夜的影子,他不知道那個人藏身在長安城何處,是不是還在長安城裡,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情。
在臨四十七巷灰牆上惘然而立,他想起了這件事情,搖了搖頭,把手裡提著的那提桂花糕放到老筆齋鋪門前,緊了緊身上變得有些臟的厚棉襖,穿過東城密若蛛網的街巷,來到南城一處幽靜府邸間。
巷口安靜地佇立著兩棵大槐樹,樹葉在冬風裡有氣無力打著卷,與街巷兩側宅院裡探出來的傲然大樹森森綠意相比,實在是顯得有些寒磣。
街巷中段有兩座府門相對,老人理都沒有理右手方那座隱有人聲傳出的府邸,直接向左手方望去。脫落的封條早已被經年的風撕扯乾淨,隻剩下一些殘紙飛屑夾雜在木門脫落翹起的漆皮間,看著無比衰敗。
老人靜靜站在這道淒破的府門前,負著雙手,佝僂著身子,看著殘存的那座石獅,看著石獅底座後方積著的若經年稠血的老泥,深陷的眼眸裡浮出一抹莫名情緒。
老人站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場冬風自巷口襲來,從厚棉襖的領口裡鑽了進去,激得他咳嗽了幾聲,身子佝僂的更低了些。
隨著冬風席卷而來的還有一道聲音。
“今年長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
老人依舊佝僂著身子。回答道:“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過長安城,所以不知道長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麼樣子。”
然後他轉身望向巷口。
一人自巷口緩緩行來,眉直若尺,眼亮若泉,棉布道袍。簡單道髻,身後背著一柄長劍,腳下踩著一雙草鞋,每一步踏下,皆成龍虎,身前落葉泥礫似乎畏懼他的威勢,無風而動簌簌避至街巷兩旁。
正是大唐國師李青山。
“以後這些年,你可以一直住在長安城,或許會對這裡的冬天有更深的認識。”
李青山停下腳步,看著老人說出這樣一句話。表達了留客的意思。
如果是真正的客人,大唐自然有好茶好酒招待,如果是不請自來,並且有經年之怨的惡客,所謂留客自然是代表彆的意思。
老人靜靜看著他,緩緩直起身軀,佝僂瘦小的身軀,隨著一個簡單的挺腰動作,竟驟然變得高大威猛起來,一股莊嚴智慧強大的感覺噴薄而出。
麵對大唐國師。老人自然不再是那個喝茶吃飯看桑桑的普通老人。
他是光明大神官。
……
……
昊天道南門領袖、大唐國師,世間百姓幾乎所有的對權力的想像,都可以賦予在李青山的身上,這些年來從沒有人見過他施展神妙境界。因為以他如今超然的身份地位,實在是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他親自出手。
但就連長安城街頭巷尾玩耍的頑童都知道,國師理所當然很強大,不然他為什麼能當上國師?而對於修行世界裡麵的人來說,大唐國師李青山身為知命境界的大高手,不出手則矣。一朝出手定然會驚風落雨。
不過在衰破的將軍府門前那位老人也不是普通人,做為西陵神殿最尊最貴的光明大神官,被囚禁十四年,依然擁有無數忠誠部屬,便是掌教也不敢妄言誅殺,一朝發力便引發神殿驚天混亂,有史以來第一個成功逃離幽閣。
大唐國師正麵對上光明大神官,不知道勝負如何。
“西陵來信,說你很強大,師兄也說你很強大,甚至說你有可能比掌教更強大。”
李青山看著光明大神官,忽然笑了笑,說道:“我知道自己因為心係俗務,道心無法保持清靜,所以在境界上一直有所缺憾,所以如果你真比我強大,我並不以為這是很難接受的事情,更不會認為這是一種恥辱。”
光明大神官說道:“修道多年,如果連這點還勘不透,不免有些愚鈍。”
“所以我看不透你。”李青山斂了笑意,說道:“你和裁決天諭二位神座是不一樣的人,當年師兄和我從未在你身上看到一絲對權力的野心,甚至你對昊天光輝在人間的播灑似乎都沒有太大興趣,你苦研教典,你救苦扶難,你慈悲但不以慈悲為懷,你冷漠卻不以冷漠為趣,你是一個近乎完全透明或者說光明的人。”
李青山的聲音漸漸冷冽起來:“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當年你會忽然變成那樣一個人,你會做那樣一件事情,成為神殿第一個被囚禁的光明大神官,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麼脫困之後還要來長安城,你究竟想做什麼?”
“世間一切事與法,皆由昊天注定,我們在世間的位置也早已注定。我的位置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的使命便是看到黑暗,僅此而已”
略一停頓,光明大神官抬頭望向院牆上方亂樹枝後方淩亂的天空,臉上浮現出一絲慈悲的笑容,繼續說道:“如果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那麼世間所有事情都會簡單很多,當年我看到黑暗,本應由裁決去淨化黑暗,然而沒有人願意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我隻好多做一些。”
他收回目光,望著李青山說道:“無論你看或不看,黑暗總在那裡。但既然看到了,我實在沒有辦法當做自己沒有看到。”
李青山搖頭說道:“如果世間一切事與法皆由昊天注定,那我們何必還要修行求索?黑暗在那裡,自有昊天淨化。你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好,何必還要做這些事情?如果你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現在的你還應該是坐在神座之上受萬民崇拜的光明大神官,又怎麼會變成所有人都想殺死的喪家犬?”
光明大神官沉默不語。
李青山看著他蒼老的麵容,想起多年前在神殿偏居裡苦心孤詣研習教典的那位慈愛老者。心中生出同情與厭憎交織的惘然複雜情緒,感慨說道:“曆任光明大神官均為道門內精研教義聰慧無雙之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光明大神官反而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人,越優秀越是如此,千餘年前入荒原傳道那位如此,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蹤那位如此,你也如此,為什麼會這樣?我時常在想,是不是你們這些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人物有大自信。所以才會堅持認為自己看的才是真實的,而且是唯一的真實,從而與真正真實的世界越走越遠?”
聽著這番情真意切的話,光明大神官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也生出了些許感慨,但片刻後他的表情便變得平靜淡漠起來,說道:“看到便是看到,光明眼中之所見便是世間客觀之所在,虛妄亦是真實。”
聽他如此說法,李青山不由微怒。沉聲斥道:“但除了你,沒有人會這樣認為!十四年前你假傳掌教諭令,讓李沛言和夏侯做了這件事情,陛下震怒。掌教同樣震怒,若不是你要與整個世界為敵,這個世界又怎麼會以你為敵?陛下和掌教又怎麼同時認為你該死?你如此德高望重又怎麼會被關了這麼多年!”
光明大神官說道:“我沒有假傳過首座的諭令。”
李青山眉梢微挑,說道:“你是說掌教拿你當替罪羊?”
光明大神官語氣愈發平靜,說道:“誰有膽量拿我當替罪羊呢?”
李青山沉默片刻後說道:“但這件事情終究是你做出來的。”
“不錯。”
“你就沒有考慮過陛下和掌教的想法?”
“唐帝和首座的想法,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光明大神官的聲音平靜的就像是冬天被凍凝的湖麵。平滑無波無痕,仿佛當年他一手造成的那場震驚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的禍事,隻不過是些普通小事。
李青山眼神微寒看著他,問道:“脫困之後便來長安,莫非你還沒有放下那事?”
光明大神官沉默。
李青山轉首望向殘破的將軍府,慨歎道:“就因為你當年一句話,長安城裡死了這麼多無辜的人,這座將軍府拜你所賜也已經衰敗如此,莫非你還不滿意?”
光明大神官麵無表情說道:“不滿意。”
李青山指著將軍府,厲聲斥道:“將軍府的人都死光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光明大神官搖頭說道:“不,還有一個沒有死。”
李青山眼瞳微縮,震驚異常。
“當年無論是神殿還是你們唐國的親王大將,都同意配合我的目光,因為沒有人願意看到冥王之子降臨世間。然而事後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認為我看到的是假的。你們的親王認為是受到了我的蠱惑,你們的皇帝震怒異常,所以明明有些人知道這座將軍府裡還有一個人活著,卻再也不願意再查下去,甚至嚴禁談論此事。”
“為什麼我會被囚禁十四年?因為我知道冥王之子還在這個世界上,並且變得越來越強大,我要繼續尋找他,而那些人根本不相信有冥王之子,也不相信他的存在,如果讓我繼續查下去,西陵和唐國之間會出大問題。”
“那麼某些人隻好把我關起來。”
他帶著悲憫的情緒緩聲說道:“桃山,唐國,整個世界都腐朽了。”
“不是我要與整個世界為敵,而是整個世界都在與黑夜為伴,與光明為敵。”
“我是光明大神官。”
“我叫衛光明。”
“那麼這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敵人。”
……
……
(不想用長安亂這個名字了,這章的名字更切題一些,這真是一幕大戲啊,以後有一卷會叫垂幕之年,大概是倒數第三卷,然後最近在湖北家,更新暫時就隻能保持這樣,先保質再說量的問題,回家後會保質保量,拍拍手,謝謝儂。)(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