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白衣少女消失在布圍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從清晨到傍晚,寧缺時不時轉頭向山溪方向望去,脖子和眼睛都開始發酸,卻依然沒能再見到白衣藍腰的風景。
他暗自猜測著那位少女的身份,卻隻能確定是大河國墨池苑的女弟子,彆的方麵便想不出任何所以然,隻得悻悻然收拾行囊回到了東勝寨。
冬意開始籠罩荒原的這段時間裡,燕北局勢悄無聲息卻又明確地發生著變化。中原聯軍與左帳王庭之間的零星戰鬥,讓荒原上多了數百具騎兵屍體,也阻止了雙方之間的任何貿易往來,彼此的決心和籌碼都已經看的清清楚,於是左帳王庭單於不出意外地遣出使者,向中原人轉達了自己議和的想法。
正如寧缺分析的那樣,無論是西陵神殿還是長安城,都沒有把左帳王庭當做自己真正的敵人,而且左帳王庭也不是脆弱到一擊必敗的弱者,那些呼哨遊走在冬草間的蠻人騎兵,雖然在南歸荒人處吃了大虧,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就真的害怕中原人,尤其是東戰線上的燕國軍隊,所以隻進行了一些表麵上的訓斥和商討,中原聯軍便同意了左帳單於的議和請求。
既然要開始談判,當然要有負責統一思想、主導談判進程的人,夏侯將軍自然不可能離開土陽城去荒原親自談判,大唐也不可能允許讓西陵神殿一方主持此事,幾番爭論下來,最後的決定是大家都去人。
荒原裡的試探性攻守和寧缺沒有關係,馬上將要展開的談判和他也沒有關係,雖然援燕軍上層知道他背景可怕,但他畢竟沒有任何軍方身份。其實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代表唐軍前去談判倒也無妨,隻是土陽城大將軍府裡的謀士們,如過去近兩個月裡那般,哪裡敢讓他去荒原冒險。
窗外北風呼嘯。屋內熱氣烘烘,寧缺在桌旁借著昏暗燈火專注讀書。
校尉看了他一眼,說道:““三天前,土陽城有人偽裝成商隊出城。方向應該是荒原,雖說現在和談將啟,但禁商令沒有解除,不知道這些人急什麼,我總覺得不像是軍營裡的諜探。”
做為一名帝國暗侍衛。校尉在知道寧缺身份後,便唯他馬首是瞻,按道理來說暗侍衛隻能稟報自己知道的,不要說任何猜測的,然而想著土陽城那支奇怪的商隊,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試探說道:“聽說……夏侯將軍是西陵神殿客卿。”
“不用在這裡像個娘們一樣試探來試探去,陛下想做什麼,我不清楚,我奉陛下暗命前來燕北荒原要做什麼。你也沒有必要清楚。”
寧缺放下手中書卷,看著他搖頭說道:“全天下都知道夏侯將軍是西陵神殿客卿,但這又如何?劍聖柳白也是神殿客卿,我師傅還是神殿大神官,我大唐子民同樣信奉昊天,難道說這樣也有罪過?”
看著欲言又止的下屬,他笑著擺擺手,繼續說道:“夏侯大將軍想要見西陵神殿的人什麼時候不能見?非要在打仗的時候,在燕北荒原裡偷偷摸摸見麵?他又不是白癡,不要想太多了。繼續幫我看著土陽城便好。”
校尉領命出門。
寧缺看著桌上又變得微弱起來的油燈火苗,眉頭緩緩皺起,正如他先前所說,唐人敬奉昊天。然而畢竟誰都知道帝國和神殿是兩路人,不然怎麼會有昊天南門的出現,夏侯身為帝國大將軍,卻是西陵神殿的客卿……皇帝陛下為什麼會如此容忍他?為什麼在多年之後,陛下忽然開始不信任夏侯?夏侯如果真的暗中與西陵神殿勾結,妄圖對帝國不利。他能做些什麼,最關鍵的是神殿能給他什麼?
隨著冬意真正降臨,燕北迎來了第一場雪,東勝寨也迎來了一位陣師,這位陣師拿著中軍帳的文書,言道因為天寒地凍的緣故,中軍帳擔憂各處邊塞防線裡的防禦陣法會受到損害,所以派自己前來檢查修複。
世間修行者數量極少,符師陣師更是罕見,無論是在繁華城池還是苦寒邊塞,這樣的人物總是尊貴不已,尤其在戰場上,能夠有位優秀的陣師,軍事防線便等若天然穩固數分,所以這位陣師的到來,得到了將領及普通士兵們的熱烈歡迎。
東勝寨將軍殷勤地將這位陣師迎入帳中,正準備宰羊烹牛好生款待一番,卻不料這位陣師揮手遣走服侍的兵卒,看著四下無人,表情嚴肅問道:“十三先生可在?”
……
……
烏黑色的腰牌仿佛反射不出任何光線,啞暗黑沉卻沒有臟臟的感覺,更像是一塊大河國墨池裡泡了千裡的墨玉石。
兩塊腰牌緩緩靠近,待隻差一線時,仿佛有某種吸力一般,自動吸附在一起,上麵那些看著不起眼、實際上則是妙奪天工的暗符完美地楔在了一處。
寧缺看著合在一處的腰牌,好奇說道:“原來還有這等用處。”
“天樞處腰牌都是特製的,就算是西陵神殿也很難偽造,所以隻要看見腰牌,便能確認持有人的身份。”
那位來自中軍帳的陣師向寧缺解釋了幾句,然後站起身來長揖一禮,恭恭敬敬說道:“天樞處陣師曲向歌,見過大人。”
寧缺看著陣師花白的頭發,不願受這一禮,趕緊扶起,說道:“我隻不過是個天樞處的編外人員,哪裡是什麼大人。”
陣師看著他手中那塊烏黑的腰牌,眼中全是慨歎和笑意,解釋說道:“大人,您這塊腰牌可不是什麼編外人員便能拿在手裡的,這塊腰牌的權限極高,除了國師大人和天樞處主官,即便是南門中的行走也使不動您。”
寧缺把腰牌收了回來,舉在空中認真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什麼所以然,心想那日進宮,陛下最後給了這麼塊腰牌時,自己還頗有不滿,如果這塊腰牌真像此人說的那般厲害,自己好像錯怪陛下了。
“就算不以天樞處官職論,我乃是昊天南門第三十四代弟子。您是顏瑟大師傳人,按輩份算是我師祖,莫非大人您是想要我跪下來給您叩頭?”
寧缺笑著擺擺手道:“我知道自己輩份高,但真沒想到高到這種程度。閒話少敘,你今日專程來找我,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說。”
“荒人南下,逼得左帳王庭部族南遷,這件事情怎麼看也不是什麼大事。所以當神殿發出詔令後,朝廷一直覺得有些奇怪,就算是忌憚魔宗餘孽可能因荒人複起,也沒有道理擺出如此大的陣仗。”
“護教騎軍倒也罷了,可以解釋為神殿想要向天下信徒宣耀武力,但除了隆慶皇子,聽說神殿還派出了更厲害的強者,裁決司的暗諜有很多已經潛入荒原,不知所終,他們究竟想做什麼?”
陣師看著寧缺的眼睛。認真說道:“朝廷讓天樞處查,神殿究竟因為什麼原因才會如此大動乾戈,我們調動了很多人手,甚至動用了神殿裡的同門……”
聽到這句話,寧缺眉頭微挑,問道:“我們天樞處居然在神殿裡也有人?”
陣師點點頭,微笑解釋道:“南門與神殿終究一脈相承,神殿肯定在南門裡藏了人,南門自然也能在神殿裡藏人,南門的人自然也就是我們天樞處的人。”
“解釋的夠清楚。請繼續。”
“我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查到這件事情應該和傳說中的七卷天書有關,但大人,很抱歉的是。我們沒有什麼證據,隻是拿到了一塊布角。”
陣師從袖中取出一塊布角,從縫線上看這塊布角應該是衣衫下擺,然後被人用蠻力撕爛,布角上有兩個暗紅近墨的字跡:“明卷”。
寧缺看著布角上這兩個字,眉頭皺了起來。伸出手輕輕觸摸暗紅發烏的字跡,說道:“這是血書。”
陣師看著他低聲說道:“神殿裡的同伴想儘一切方法隻送出了這塊布角,然後便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估計應該是被人發現了。”
能夠在西陵神殿這種地方,發現如此大的秘密,並且還能把這個秘密送出來,可以想見那名天樞處埋在西陵的奸細,在神殿裡的地位並不低。
寧缺皺眉看著布角上的兩個血字,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就憑這兩個字……憑什麼確認和七卷天書有關?如果不是,那他豈不是死的很可惜?”
陣師說道:“看到布角上這兩個血字後,天樞處裡沒有人把這與傳說中的七卷天書聯係起來,直到國師大人看到之後,他確認明卷便是七卷天書當中的一卷。”
寧缺把布角攥在手中,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思忖片刻後問道:“那如何能確認神殿遣強者進入荒原,與這件事情有關?”
“因為這卷天書極有可能在荒人那裡。”陣師說道。
寧缺不解問道:“魔宗出於荒人部落,為什麼昊天教的天書會在荒人那裡?”
陣師表情複雜看著他,非常不解這位夫子的親傳弟子,未來的大唐國師居然會不知道修行世界裡最著名的那段曆史。
“大人……無數年前,荒人占據大陸北部,橫跨南北,號稱最強的國度,當時昊天神殿遣光明大神官入荒原傳道,便是想把荒人納入昊天神輝之中。”
“然而沒有人能夠想到,教義精湛,德望高深的光明大神官,在給荒人傳道的過程中,竟然思慮恍惚入了異途,開創了一種與正道完全截然不同的修行法門。”
寧缺揉了揉腦袋,不可置信問道:“難道這種修行法門就是魔宗功夫?”
“不錯。”
魔宗的開山始祖居然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寧缺時至今日才知道這段塵封往事,不由大感震驚,心想原來搞來搞去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陣師接著講述道:“那位光明大神官妙學精進,教律森嚴,最擅點化凡人,當年神殿對他入荒傳道寄予極大期望,甚至讓他帶了一卷天書。而當他開創魔宗,成為神殿不世之敵後,這份天書自然也就留在了荒原上,再也沒有在中原出現過。”
“數十年前,魔宗隱藏在中原的宗門被中原正道儘數剿滅,就連神秘的魔宗山門聽說都被一位前輩高人單劍斬成廢墟。然而依然沒有人找到那卷天書。”
單劍闖山把魔宗山門斬成廢墟,聽著前輩高人的事跡,寧缺仿佛看到曾經的那些畫麵,心情一陣激蕩。皮膚有些微微發麻,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隱隱間總覺得那位前輩高人應該和自己有些關係,至少與書院有些關係。
“那位前輩高人是誰?”
“我不知道。”
“……”
“既然連魔宗山門裡也沒有那卷天書,那麼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早在千年之前,便已經被荒人帶去了極北寒域。極北寒域苦寒遙遠,而且荒人強悍,即便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也不敢輕言涉足,所以這個猜想始終留在猜想之中。但現如今荒人既然從極北寒域南遷,神殿當然要把那卷天書找回來。”
聽到這時,寧缺終於明白朝廷為什麼會對神殿的意圖做出這樣的判斷。他也相信西陵神殿為了奪回流失千年的天書某卷,絕對不惜掀起一場血腥的戰爭,不惜讓千萬人為之流血犧牲,甚至不惜讓隆慶皇子甚至更重要的人去冒險。
從皇帝國君到販夫走卒。世間所有人都知道七卷天書是昊天道門最神聖的典籍,,但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七卷天書到底是什麼,上麵記載著什麼。
關於七卷天書的傳說很多,有人說天書上記載著昊天傳遞給人間的意誌,有人說天書記載著對世事的預言,有人說天書本身就是一個凝天地之威的無上法器,還有傳聞說凡人看一眼天書便能修行,修行者看一眼天書便能破境,冥界裡的幽魂看一眼天書便能淨化重生。聖人看一眼天書便能羽化成仙,
寧缺聽說過這些傳說,但當時他的生活與七卷天書這種事物距離實在太過遙遠,根本沒有關心。甚至都有些不相信有天書的存在,今日終於知道七卷天書是真的,然而他依舊不相信那些傳聞,覺得七卷天書更可能是昊天道門的不傳之秘,某種驚天動地的絕世修行法門。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經出現在天書的第一卷裡。
……
……
“天書很重要,大家都想要。但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畢竟是書院二層樓弟子,雖然實力境界現在還弱的有些過分,但多多少少還是沾染上了些後山諸位師兄師姐的癡意與驕傲,寧缺沒有被七卷天書這個名號震驚太久,很快便清醒過來,看著陣師問道。
陣師看了一眼窗外,湊到他耳旁輕聲說道:“國師托我給您帶個話,想在荒原裡找到天書很難,尋常修行者在神殿麵前根本沒有任何力量,而他和顏瑟大師畢竟還兼著神殿大神官的身份,不方便出手,而您恰好就在燕北,所以……”
“所以這件事情就落在我的頭上了?”寧缺盯著他問道。
“正是如此,即便是這塊寫著血字的布角,也是國師大人親自下命令,專程派人從長安城拿過來給您看的。”
寧缺盯著窗外飄著的雪花,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他開口問道:“天書長什麼樣?”
陣師恭敬回答道:“不知道。”
寧缺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繼續問道:“大小?”
陣師老實回答道:“不知道。”
寧缺的眉梢微微抽動,強行壓抑住情緒,再問道:“神殿丟的究竟是第幾卷?”
陣師搖搖頭,說道:“還是不知道。”
然後他指了指寧缺掌中攥著的那塊布角,說道:“應該就是明卷。”
寧缺拿著布角看了兩眼,皺眉問道:“明卷……是第幾卷?”
陣師咳了兩聲,看著他小心翼翼說道:“先前說了,卑職不知道。”
寧缺惱怒道:“什麼都不知道,讓我怎麼去找!”
陣師表情無辜看著他,訥訥說道:“聽聞就連神殿都沒有資格供奉七卷天書,天書來自不可知之地,像卑職這樣的尋常人怎麼可能知道?”
聽到不可知之地五字,寧缺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些,他想起陳皮皮已經露出半張胖臉的身世真相,想起在書院裡偶爾聽到的隻言片語,覺得這事情實在是有些麻煩。
“大人您是我大唐未來的國師,又是夫子的親傳弟子,日日在書院後山修行,能接觸的事物遠比卑職要高上無數層樓,您應該更清楚天書長什麼模樣。”
寧缺一怔,心想自己在書院後山整日忙著修行射箭,從而根本沒有關心過修行世界的頂級傳說,也沒有機會向師兄師姐們打聽故事,難道這種事情也要告訴你?
陣師走後,寧缺坐在窗邊看著荒原方向襲來的風雪,思考了很長時間。
直到今日他才發現,進入書院二層樓後還是低估了自己,沒有想到連七卷天書這樣的傳說級物品也開始與自己發生聯係,早知如此,他肯定會早早就用蟹黃粥誘陳皮皮說出身世,問出那些不可知之地和七卷天書的秘密。
忽然間,他想起土陽城大將軍府派人偽裝成商隊進入荒原,眉尖緩緩蹙了起來,難道說夏侯也想得到那卷失落千年的天書?如果真是這樣,那看來無論有多困難,他都必須好好籌劃一番入荒原後的事宜了。
……
……
(昨夜莫名其妙感冒鼻炎犯,今天昏沉了一天,寫的非常辛苦,然後下午的時候知道七十二病了,他那病比我麻煩太多,成為繼白鳥之後的又一位可憐人,心情不由沉重起來,祝大家身體健康,全家幸福吧,明天不休息,但不知道能寫多少出來,儘力便好。今天的推薦票很凶猛,我很欣慰,便是這欣慰逼著自己沒有去床上躺屍,請繼續投推薦票欣慰我吧,多謝。)(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