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雄城長安自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因為這座城池實在是過於巨大,帝國竟是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開了十八個城洞,可即便如此,每天進城出城的達官貴人和百姓們依然不時把這些城洞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極長的隊伍。
寧缺和桑桑排著漫長的隊,一直等到時間真的快到黃昏才擠到了城門洞處,看著那些滿臉嚴肅仔細翻檢行李包裹的軍士,擠的滿頭大汗的寧缺忍不住聯想起某個世界京城的大堵塞景象,搖頭笑罵了兩聲。
他罵的聲音很小,身周的長安本城居民則是罵的聲音特彆大,大唐帝國民風純樸又剽悍,對於那些看似嚴肅的軍士,還真沒有幾個人害怕,不過也沒有誰敢無視帝國森嚴律法就這樣闖過去。
終於輪到了寧缺和桑桑兩個人。軍士接過他遞過去的軍部文書,發現這個少年居然是同袍,而且在前線立下過不少軍功,臉上嚴肅的表情頓時變得溫和了很多,但當他目光落到寧缺背後斜戳向天的三把刀柄時,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是家傳寶刀,先祖曾經有交待……”寧缺小心翼翼解釋道。
“刀在人在,劍亡人亡……”軍士無聊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輕蔑說道:“這種話我每天要聽八百遍,小家夥你就省省吧,把包裹解下來,這麼小兩個家夥扛這麼大個包裹,你們這哪像來考學,感覺整個就是一搬家嘛。”
他轉頭望向桑桑背後那把大黑傘,蹙著眉頭問道:“這是什麼傘?怎麼這麼大?”
桑桑背過手去握住大黑傘的中段,仰著小臉冷冷看著這名軍士,說道:“傘在人在,傘亡人亡。”
軍士望著這個小黑丫頭,豎起大拇指稱讚道:“這個說法……有新意。”
寧缺在旁邊解著包裹的係帶,青澀的麵容上滿是苦笑,心想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自己知道桑桑這句傘在人在並不是玩笑話,而是真的。
大包裹裡有被褥毯子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唯一值得特彆注意的,就是那把黃楊硬木弓,還有那幾筒羽箭,軍士翻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
……
……
長安城的城門洞長且陰暗,城內那麵的出口很遠,看上去就像是個會發亮的小洞,隱約能夠看到一輪夕陽在遠方落下,紅色的光線斜斜灑了進來,卻侵漫不了多遠便被陰暗嘈雜所吞噬。
寧缺和桑桑隨著人們向那處走去。桑桑吃力地掂了掂身後沉重的包裹,讓係帶在肩上的位置更舒服些,好奇問道:“少爺……長安人都像那個軍爺一樣話癆嗎?”
“差不多。”寧缺回答道:“這全天下的財富權勢都集中在這座城裡,長安人難免驕傲些,可越驕傲他們表麵上就越對外麵來的人客氣寬容,因為他們要表現自己的風度,而且他們確實是群很有風度的家夥。”
“可是有驕傲不表現出來,換誰都會憋的慌,那長安人怎麼辦?……他們說話!從馬車行到部衙門子,所有長安人都極擅長的閒嘮,上到皇室秘聞下到青樓佚事,仿佛天底下就沒他們不知道的,當然他們最喜歡的就是以一種風輕雲淡的口氣去說天下諸國或是大唐諸郡的戰爭人事,好像他們每個人都是宰相一般。”
桑桑格格笑出聲來,這表明她被寧缺這番話逗的確實很開心。
先前在城門洞裡被檢查沒有出現刀毀人亡的慘烈畫麵,大黑傘現在背到了寧缺的背上,寧缺背上的三把刀則是被收進了包裹裡,那把黃楊硬木弓也下了弦,完成這些之後,那位話癆軍士便把他們放行,沒有做任何刁難。
唐人尚武,要他們手頭沒有幾把趁手的家夥,這比要了他們親命還痛苦,所以帝國對這方麵的管製向來很寬鬆,長安城內允許佩劍,但不可以佩刀,允許持有弓箭,但弓箭必須下弦,禁軍用弩,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任何限製。
至於你走進城後會不會偷偷把弓弦上好,把刀再拿出來,沒有人會管你,長安府不會管,軍部不會管,就連深宮中那位皇帝陛下都不怎麼關心這些事。
寧缺二人習慣了邊塞生活,渭城每到夜裡除了酒館之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燈火,除了軍卒們賭博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所以暮時進入長安城,他們本以為會看到一座安靜將睡的城池,卻沒有想到入夜的長安城依然是……
無處不熱鬨。
滿街燈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麵照耀的有如白晝,街上行人如織,或駐足攤前或指星看天,駐足攤前的男女應該已經在一起,而指星看天大約才剛剛開始勾搭的過程。
唐人的穿著尤其是長安城裡唐人的穿著都偏簡單樸素,一身緊袖短襯平履顯得格外利落,偶有廣袖男子,袖口也截的極斷,雙手懸在袖外,應該是為了方便拔出他腰間鞘中的利劍。
有穿著青衫的男子佩劍而行,長須在夜風中飄拂,看上去就像是個不世的劍客,然而看到街畔有雜耍,那人也會停下來和一群大姑娘擠在一處瞪著眼睛緊張地看著,然後拍紅了手掌大聲叫好,可當雜耍藝人收錢時,他又回複了不世劍客的冷酷模樣,意思是說要掏銅錢那等醃臢物是斷斷不能的。
長安女子的打扮也很簡單樸素,換個詞就是叫清涼,再換個詞大概便是裸露,在這春日初暖時節,街上看到的婦人少女竟都將手臂裸在紗籠袖外,更有些嫵媚少婦竟是大膽地穿著抹胸上街,胸口那片白嫩煞人引人注意。
街道上,袒著胸口的蠻人係著酒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戴著翅帽的月輪國官員捋著胡須,熟門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樓之間,南晉的商人在樓上倚欄觀星飲酒,不時將故作豪邁的笑聲傳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傳來一陣絲竹,旋律悠揚。
整個世界的財富風流與氣度仿佛都集中到了長安城中,熱烈地令人興奮,濃鬱的令陶醉,壯闊和溫柔依偎並存,刀劍與美人兒相互輝映。
寧缺牽著桑桑的小手,心神搖晃行走在這片燈與人的海洋之中,那副怔然讚歎的模樣像極了鄉下來的兄妹。
畫眉的青雀頭黛,塗臉的香粟迎蝶粉,玉簪粉和珍珠粉,那個叫玫瑰膏子的東西就是胭脂?那個小瓶就是傳說中的花露水嗎?
被寧缺牽著手的桑桑,瞪大了那雙柳葉般細長的眼睛,看著街邊攤上的瓶瓶罐罐,覺得有些走不動道了。
有個小娘子腰肢搖曳在眼前走著,那裙裾下豐盈的臀兒怎麼這般彈?有梳著垂尾辮的青春少女格格笑著從身旁擠過,那淡淡體息怎麼像蘭花?在那些在攤畔隨男人挑選花枝的媚麗少婦,你為什麼要拋媚眼,難道是覺得那少年有些可愛?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開心地看著四周,渾然不記得幼年時的長安竟是如此風景彆致的地方,覺得自己也有些走不動道了。
走不動路了那便慢慢走著,街道終於變得清淨了些,然而還沒有得這兩位邊城來客稍微平靜些放鬆心神,隻聽得前方不知道是誰一聲大喊,呼啦啦啦,從四麵八方不知湧出了多少長安百姓,把前方某個街角堵了個嚴嚴實實。
“決鬥啦!”
隔著黑壓壓的人群,隱約能夠看到兩名腰間佩劍的男子正仇恨地盯著對方,兩個人的右袖都被劍割下來了一片,扔在兩人間的地上。
世界變得安靜了下來,所有看熱鬨的民眾都緊緊地閉上了嘴,保證決鬥的公平性深入每個唐人的血脈之中,即便是看熱鬨也有看熱鬨的規矩。
“決鬥的規矩是割袖代表挑戰,如果你接受,就把自己的袖子也割一塊下來。”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向人群外擠去,向她解釋道:“這種決鬥叫活局,隻要分出勝負就好,還有一種不死不休的決鬥叫做死局,需要經過官府確認。死局的挑戰者要在自己的左手掌裡割一刀,如果對手接受,也要做同樣的動作。”
“能不能不接受?”桑桑問道。
“當然可以。”寧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拍了拍桑桑身後那個大包裹,確認沒有小偷光臨,繼續說道:“隻不過有時候人,尤其是男人很容易變白癡的,比如為了女人啊愛情啊尊嚴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發狂的時候。”
二人擠出人群,桑桑仰著黑黑的小臉不解問道:“我們為什麼不留下來看?我記得在渭城時你很喜歡看熱鬨,那年殺豬的時候,你蹲在旁邊看了整整一宵。”
“殺牛殺羊看的多了,那年殺豬可是渭城有史以來頭一遭,這麼稀奇當然要仔細看看。決鬥這種事情,長安城裡哪天不發生個幾起,要看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
寧缺平和說道:“而且這裡是長安城,我隻想老老實實進書院讀書,可不想惹出什麼麻煩,從今往後啊,我們就要像兩條狗一樣,把尾巴夾起來做人。”
桑桑搖了搖頭,心想我可不想做母狗,至於少爺你,在長安城裡少殺幾個人就好,夾起尾巴做人這種事情,實在是很不適合你啊。
“找間客棧。”仿佛讀出她的心思,寧缺帶著失敗情緒說道:“我困了。”
桑桑指著前方街邊某幢建築,說道:“看,那兒有間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