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清臣說完這番話,又開始劇烈的咳嗽。
念師在俗人想像中最為玄妙神秘,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看似神奇的念力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在殺傷敵人的同時,也會對念師自己的精神識海甚至肉身造成極大損害。
他看了一眼遠處那位巨漢小山般的屍體,想到帝國珍貴的強者資源經此一役便要少上兩人,不禁感到萬分可惜,甚至產生了某種看著子侄輩不成器的痛惜感,搖頭歎道:
“我大唐雖然強者輩出,但有大劍師境界的人並不多,以你之能,既然出身書院,本應為國效力,怎可從賊行事?”
“賊?何為賊?清臣先生,你既出身昊天道,那麼你應該知道當年欽天監被人抹掉的那句評鑒:夜幕遮星,國將不寧!”
中年書生通過侍衛們的表情早已確認己方此行的刺殺目標並不在車中,死的那個女子隻是個幌子。他看了眼已經變成堆垃圾的華麗車廂,冷笑說道:
“夏侯將軍想些什麼我不關心,我隻知道他和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殺死你們隊伍裡那名妖女!”
呂清臣想起十幾年前那件鬨得沸沸揚揚的欽天監事件,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書院精神不論六合之外,我出身昊天道況且不信這些神鬼之說,你又何必。”
“我跟隨公主殿下已逾四年,從不認為她是應兆之人。”
聽到這番帝國下層民眾絕對不會知道的秘辛,寧缺隱約間明白了為什麼當年公主殿下執意要嫁入草原,而為什麼對她寵愛有加的皇帝陛下最終居然會同意。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轉頭向身旁望去,隻見那名清秀婢女的表情變得極為難看,眉眼間布滿寒霜。
中年書生緩緩斂去臉上所有情緒,不再回答呂清臣的話語,而是閉目深深吸了口氣,隨著呼吸,他身周的落葉開始卷動,身上的青色長衫隨風獵獵作響。
“你還想做些什麼?”
呂清臣老人皺眉看著他,說道:“我等了你七十七息的時間,你始終未能調息成功,證明你腑臟已碎,氣海已毀,加上本命劍已廢,現在的你連個普通軍卒都不如,難道臨去這一刻你依舊不願獲得安寧?”
在普通人的心目中,無論是劍師還是念師,這些能夠調動天地元氣的修行者都是非常神秘莫測的人,有些愚夫村婦甚至相信那些最強大的修行者可以超生脫死,所以哪怕明明看著中年書生已經到了燈儘油枯的時節,身負重傷的草原蠻子和侍衛依然不敢放鬆,警惕萬分。
直到他們聽到呂清臣的話,他們才終於相信那位可怕的大劍師真的已經不行了,疲憊與傷勢瞬間開始侵襲精神和肉體。
隻有寧缺依舊警惕,從戰鬥開始到現在始終像個鵪鶉般藏在落葉中的他,盯著大樹旁那名渾身浴血的中年書生,握著弓箭緩慢逐寸移動著身體,尋找著最佳的冷射位置。
大唐帝國看待榮譽重於生命,無論是士大夫還是市民階層都格外推崇風範氣度,在他們看來,敵人苦戰將死之時,應該得到和他實力身份相符的尊重。
此刻將要死去的是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劍師,所以侍衛首領會頜首還禮,哪怕對方殺死了自己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屬,所以呂清臣會和他說話釋疑,讓他完成生命最後的言語交待。
寧缺從來就不是一個典型的唐人。
他看重榮譽,但堅持認為榮耀即吾命是廢話,並不認為世界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即便有也不會是榮耀。
他是個小小的邊城軍卒,根本不了解這些強大的修行者戰鬥的方式,甚至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戰鬥。
但今天那位大劍師既然成為了他的敵人,那麼他就會一直保持警惕,時刻準備出手用任何方式去殺死對方。
從小艱辛流浪,在邊塞裡與蠻人刀口見血數年,讓少年養成一個根深蒂固的認知:隻有死了的敵人才是安全的敵人,才是好敵人,也隻有到那個時候,他或許才會脫下軍帽,對敵人的屍體行注目禮,表示自己極有限度的尊重。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或者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發生了。
漫天落葉在大樹旁快速舞動,中年書生被血打濕的青衫忽然急劇膨脹,數道血流從他的五官裡噴湧而出,仿佛有股恐怖的無形力量正從那些落葉間,從天地間向他的身體內灌注進去,將他所有的力量混著鮮血逼了出來!
“納天地於內!”
看到這一幕,呂清臣勃然變色,看著中年書生憤怒嗬斥道:“書院中人用魔宗手段?你……你居然敢欺師滅祖!”
北山道口戰鬥凶險慘烈至極,然而自始至終這位老人都不曾動容,在唐人看來既然敵我陣營已存,那麼無論勝負生死都是尋常之事,並不涉及所謂道德正義,可當他發現中年書生動用了魔道的自毀手段,終於第一次忍不住動了怒!
“若為正道,何懼用魔手段。”中年書生緩緩抬起右臂,遙遙指向車廂旁的老者,淡然說道:“若這是沉淪,那便讓我沉淪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罷。”
話音落處,他右手食指根部驟然多出一道深刻的血痕,隱現白骨,隻聽得他一聲悶哼,食指扯離手掌,陡然加速,變成一道血影呼嘯噴出,直刺呂清臣的麵門!
納天地元氣於體內,不惜暴體崩壞,把自己的肉身修成本命飛劍,凝畢生功力於一擊,正是最典型的魔宗手段!
對於護送公主的隊伍來說,呂清臣老人是他們最強大的倚靠,尤其是此時草原蠻子和侍衛們死傷慘重,幾乎沒有人還有再戰之力,於是老人的作用便顯得格外關鍵,他若死在這根斷指之下,誰還能夠抵擋一名大劍師臨死前的暴擊?
兩名草原蠻子狂嚎著向中年書生撲了過去,然而沒跑兩步,便是一個踉蹌摔倒在落葉之上,手裡的彎刀也震了出去。
半跪著的侍衛首領猛地向地麵撲倒,拖著血水向前方掙紮爬行,離他不遠處有名犧牲侍衛留下的弩箭,然而他雖然已經拚了命,但明顯還是慢了,當他握到弩箭時,隻怕車廂旁已經虛弱到不能再戰的呂清臣已經被斷指刺中。
幽暗的北山道口林間,沒有人預料到一名出身書院的大劍師,居然使出了魔宗手段,誰都沒有準備,似乎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名大劍師擊殺成功,然後全隊儘喪。
寧缺有準備。
他準備了很長時間。
當那名青衫中年書生淡然感慨之時,他毫不為之所動,警惕注視對方的一舉一動,緩慢挪動著身體,尋找著最佳位置。
當中年書生開始吸納天地元氣入體內,林間落葉狂舞之時,他已經雙腳一前一後站立在了枯葉之間,舉起手中那把看似尋常的黃楊硬木弓,瞄準了對方。
右臂用力,勁傳腕間,弓弦被猛地拉開,如一道滿月,堅韌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發出一陣嗡鳴,弦上的羽箭微微顫抖,然後迅速變為平靜,像待要彈出的蛇。
當中年書生斷指飛出時,寧缺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鬆,弓弦上的穩置器一擰,弓弦嗡的一聲鳴嘯彈回,一根羽箭如電般射出,穿透數片落葉,直衝其人胸膛。
嗡嗡嗡!
弓弦急速振動,黑色的箭羽殘影閃電般前行,刺破落葉,撕破夜色,就在那位青衫大劍師以魔宗手段逼出的斷指刺中老人呂清臣麵門之前,提前抵達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的肉體並不比普通人更強大,尤其是劍師念師符師因為長年冥想,身體反而會更加孱弱,需要格外注意近身的防禦,除了像侍衛們那樣的近身死士之外,他們一般還會在長衫棉袍之內穿著輕甲,以防止被刺客偷襲。
在生命最後的時刻,這位出身書院的大劍師不惜動用魔宗手段也要殺死敵方最強大的念師,意念可見堅決,所以當他察覺到對方有人用弓箭偷襲時,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他的意念識海之中,現在隻剩下天地元氣彙聚而成的蕩漾湖泊,斷指就像一條破浪的黑線,艱難的前行,此時此刻他必須集中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完成這最後的一擊,他不會允許自己被任何事情打擾,即便是將要臨體的冰冷羽箭。
而且青衫之下是精密的軟甲,他相信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那根不知從什麼地方射來的冷箭,根本沒有能力射死自己。
噗的一聲悶響,一根羽箭紮進他的胸膛,箭頭很詭異的高速旋轉著,比普通的羽箭旋轉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鋒利的簇鋒瞬間撕裂青衫,擠進了輕甲的微小縫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鮮血初現。
中年書生依然沒有理會,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臉上的細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緊皺的眉頭處寫出一個愁苦的川字。
箭鋒入體很痛,但不會死,所以那又如何?
但寧缺射出的不止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