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大戰,搶灘登陸,屍橫遍野,登陸艇一放下,灼熱的子彈就劃著淩厲的彈道殺傷友軍,殘肢,碎片,爆炸衝天的火,岸上屬於出題者猥瑣的重炮和碉堡火力點不斷在大地上開出四濺的花,最後人們的血肉鋪滿戰場的大地。
戰鬥不知何時結束了,天空上到處都是飄著的黑煙,飛舞在戰敗者頭盔與腐肉上空的烏鴉。
像是隻屬於大戰後的寧靜,一切的喧囂,就像是潮水,在那天之後——於這座城市中退去了。
山海市重新回複了天清雲淡的湛藍,陽光刺眼,公交車再也不必滿滿當當,晃晃悠悠的穿梭慢節奏的城市交通道路,路邊偶爾能見到一簇考完試後顯得輕鬆的學生。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到這種輕鬆背後隱約的克製。
有風吹了起來,山海市屬於熱帶高原季風氣候,陽光再刺眼明媚,曬在身上再如何熾熱,隻要站在樹蔭陰涼地,風過就能感覺到涼爽。
風吹過,風又離開。
城市裡人們的生活,仍然繼續著。
華通公司門口,今天聚集了很多人,用黑色字報寫著諸如“反對廉價變賣國有資產!”“嚴查官官勾結!”“出賣職工利益者可恥!”……之類的信息,由不少人舉著,趙平傳帶領,一個個麵露憤慨之色。
這番變故還是引得了一番注目的,隻不過這個年頭,涉及下崗倒閉潮,各家單位狗屁倒灶的事情也不少,大多數看一眼,也就知道是怎麼個扯不清楚的破事了。
然而事實上這群人,華通本公司認識的,也隻是寥寥無幾。
這群人如此“大張旗鼓”,目的也就是截胡那幾輛停進大院,掛著蓉牌的車。
那些來自總公司調研組的領導,就是來考察評估程飛揚技術所研究的新產品未來打開市場的可行性……問題是一來,人就被攔住了,可以說是寸步難行。
這邊有人喊著,“領導!總公司可不能不管咱們的死活啊——”
“公司是大家的財產,他程飛揚的確貢獻很大,咱們不否認,但技術所沒有咱們其他部門,他們就能發展那麼大,積累起來了?就能有產品了?不允許新產品出門!還有,程飛揚的新科研成果應該屬於職務發明……權利應該歸屬屬於公司!不允許他個人獨占!”
人群中喊得最厲害的,這大家夥都認識,以前產品部的張丕,這人典型的老滑頭……前兩任司長在的時候,這個張丕可是隨時寸步不離,家裡的麻將桌上,倒是經常有些官麵上的人物就坐,司長也是他家裡麻將局的牌客,據說一場輸贏,那個年代就是好幾千。
後來幾任司長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問題下課了,新任司長早知道他的小九九,巴結不上,乾脆就搞自己的副業,班也不上,但仗著自己的老資格和鬨騰,單位還真不敢不開他的工資,當然,也有傳言他工資照開,是上麵有人打了招呼的,說不準拿了誰的把柄,都不好和他這麼個人魚死網破。
如今張丕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很多人倒是心底冷笑,你自己有沒有點貢獻自己沒數嗎?而且這些跟著他鬨騰的,很多生麵孔,說是他們的親戚朋友,實際上是些亂七八糟什麼人,心知肚明吧。
現在的公司內部,主要是三股勢力,一股是類似於柳英家,楊夏家這樣,本身已經找到了新的出路的,對華通公司的未來已經不太關心了,作為老職工,公司未來改股份製的話,就占一些股,總之隨遇而安,讓上麵去折騰。
一股就是程飛揚這樣,不甘心,心頭想乾,敢乾,但必須要超脫目前集團公司的格局,必須改製或者獨立,才能有一番作為。
第三種就是沒有能力,不肯乾事,但又倚老賣老,什麼事都橫插一腳的,這些以趙平傳,張丕為代表。就是公司無論怎麼,都得有他們的份。半死不活,屬於他們的一點不能少。公司要改製,他們就要入董事局,要掌權。程飛揚你想獨立,可以,還是得按以前的辦法,你安心搞技術,出任個總工,總經理就行了,董事局還是得他們這幫人才能勝任。
這樣的阻撓下,總公司下來的評估組工作也沒法開展,待了兩天,眼看著阻力太大,又返程回去了。
說實話,總公司本身也自身難保,爛攤子到處都是,也不指著山海市這個分司真有起死回生之能,現在人浮於事,隻是礙不過現在司長死馬當活馬醫,押寶程飛揚,動用了自己在總司的人脈,這個評估組也不可能下來。
但即便下來,評估組通過了又怎麼樣……總公司自己的資金都困難,給山海分司輸血,經費也有限得很,按照程飛揚的估計,這些錢讓整個盤子的可操作空間都驟減,也就隻能在山海市和附近縣市的市場做做文章了……但至少改製的公司能生存下去。
站上風口不可能,至少能生存……這已經是最低的要求了……
然而現在,仍然是趙平傳這幫人從中作梗。
評估組暫時先返回總公司,下次什麼時候來,就遙遙無期了……
“趙平傳他們現在就咬死我們搞的理論是職務發明,要把技術留在這個公司裡麵……這後麵肯定是孫卓富的主意,他們找來堵路的人,就是孫卓富背後請的社會人……阻止改製獨立,逼得分公司資產隻能打包出售,他孫卓富搞些手段接手過去,把我踢出局也無所謂了,他們有相關資料,再請專家來把伏龍完善,伏龍的核心東西我們已經做的差不多了,孫卓富要是肯花一筆錢,把國內前沿公司的行內人士找過來,有前期資料,這些人能夠很快幫他把局搭起來,這就變成他們的東西了!不說多了,伏龍幾百萬的投入,已經可以和國外幾千萬上億投資的產品媲美,他們不會用心做的,他孫卓富轉手搗騰有的是有人出得起價錢……”
家裡,燈亮著,但因為燈泡用久了,表麵一層氧化了,因此略微有些昏黃。
評估組返回後,技術所裡士氣低迷,程飛揚回來後,沉著臉跟徐蘭說起這些。
徐蘭完全能感受到程飛揚肩膀的壓力。
也能感受到那些外部環伺的孫卓富這樣的狼,究竟有多麼陰險。他有資本,有人脈,你不過一個區區快倒閉公司的工程師,手裡握著珍珠,就是懷璧其罪。你拚命想護著,就要防著彆人一個又一個的手段過來。
都說江湖險惡,程飛揚這樣當兵軍校回單位呆了大半輩子的人,還真不如孫卓富那樣的老江湖精於算計沒有底線。程飛揚覺得,對方就是一步一步的,編織著一個鐵絲網,逐漸收緊,把他纏繞合圍,當有一天他窒息喘不過氣的時候,就隻能放手。
對那些人來說,生意場非羊即狼,而尚有價值的華通公司和程飛揚,就是羊。
……
評估組被逼返回了蓉城,算是趙平傳一派的勝利。
而這樣外部的因素,其實已經開始動搖到原本是支持程飛揚的公司高層,分公司司長宋華那邊已經得到了消息,分公司改製重組後,他另有去路安排,於是對程飛揚的支持,也就沒那麼強烈了。
程飛揚又來到辦公室。
路過自己部門下屬們的工位,很多人看著他憂心忡忡,這些都是老哥們兒們,不少人都是程飛揚親手帶出來的,跟著他一起乾的,現在眼看著他們就將麵臨下崗,乾了那麼多年手頭上的活,沒了市場,都要麵臨失業,老婆孩子吃什麼?他們之前信任程飛揚,信任他能力挽狂瀾,保住大家的飯碗。如今看來,希望正逐漸渺茫起來。
程飛揚心頭不甘,這是一個很壞的時代,因為固有的製度已經僵化,正在逐漸死去。但這也是一個希望騰飛的時代,國家出台的新改革經濟政策,正在進一步解放經濟活力,誰能乘風占據製高點,或許這天下未來就是誰的。
但他偏偏就如劉備困守小沛,無法進取呂布占據的徐州,進而去攪動更大的波濤。
小沛是隱忍,是忍辱負重,是待時而進。
從事了小半輩子的事業或許就將到此為止,人生下一次的曦光,又在何處呢?
就在程飛揚感慨人生之際,辦公樓中,隱約有消息傳了過來。
那邊一個人過來,是檢驗部的王新民,和程飛揚老同事,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偶爾也會聊上幾句。
王新民就道,“老程啊!我剛從柳軍他們辦公室那邊過來,說今天中考查分啊,先前早上的時候查分熱線還沒開通,長忙音……結果剛剛有人打進去,通了,張明榮他兒子張鑫的成績查到了,說是467分,把張明榮給氣慘了!總分750,這個分……嘖嘖,不樂觀啊,普高線都差著分呢……”
停頓了一下,王新民道,“你不趕緊給你家程燃查一下分啊?”
程飛揚恍惚了一下,早上出門的時候他還提醒了自己,結果早上事情多,一時沒想到這茬。
今天是中考電話查分日啊!
一想到這個,他自己的事業前途啊,和程燃的人生未來相比,相對就沒那麼重要了。
都說孩子是生命的延續,誰說功成名就就一定是事業飛黃騰達,其實一輩子安安心心把一個孩子教育養大成人,步入人生正軌,也算一大成就。
鐵飯碗沒了,就是砸鍋賣鐵打工,也要供孩子讀書改變人生命運啊……
程飛揚扭頭看著辦公室桌麵上那台電話……
突然有點恐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