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頭提前留給了林存民一個形象,一個山村老刁民,做事渾不吝的形象。
這年頭社會上這種事並不少見,親家難纏,大人教唆孩子先把生米煮成熟飯,真不是什麼新鮮套路。
是個損招,但是因為時代的關係,總能見效。
林存民看見江老頭是在酒店樓下的公園。
事情有沒有他的教唆,他知道還是不知道?林存民不敢主觀去做一個確定的判斷……事實哪怕確定,林老頭現在也沒辦法上去給他一拳。
而且他還得裝作自己不知道他知道,因為事情一旦鬨起來,搞砸了,後果都是林家的,林老頭才是真的怕的那一個。
甚至來的路上,他就已經懊悔了,覺得自己這回事情辦得太急,太不圓滑。
早知道就該穩住了慢慢從孫女方麵做工作啊,他想著,哪知道原以為“高門大戶,背景深厚”的江家,出來就是這種貨,是這樣的套路?!
“咳。”林存民站了一會兒後,先輕咳了一聲。
昨個兒剛態度強硬地趕人,拒絕對話,現在又主動找來……
會不會尷尬?不重要了,包括心裡記不記仇,記不記恨,暫時都不重要了。
這個前提在於林存民其實內心一直也不是百分百的堅決,之前他給孫女的,隻是建議,給江家人的,隻是姿態,正如他自己說的,試探和鋪墊而已。
“哎喲,老哥你……”江老頭聞聲轉頭看見人,驚訝愣住一會兒,“你看這巧的,走,老哥咱進去坐下喝杯茶。”
說話間人已經迎上來,手勢往裡請,江老頭整個人顯得很意外,很驚喜。
“也好。”林存民保持鎮定,克製,不動聲色走了幾步才像是不經意問了一句:“那小子在吧?”
“他,一早開了車出去,還沒回來,你看這……”江老頭說道。
林存民用質疑地眼神看了他一眼。
“真出去了,要不我給老哥立個誓?”林存民並指抬手說。
“哪裡,這不用,使不得。”林存民心說這我知道啊,他開車出去了嘛,媽拉個巴子的混賬小子。
倆老頭麵對麵坐下了,在酒店大堂角落,讓服務員泡了茶。
說了一會兒七彎八繞的閒話,最重終還是林存民先開口把話題引到正事上,說:“你昨個兒說的,家裡的情況和想法,我再聽聽看。”
“好嘞。”江老頭真正想要的,其實也就是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當林老頭可以不那麼主觀和武斷。
比之昨天更詳儘,更坦誠,老頭把江家的情況,財富背後一個樸實人家的期待和觀念,都重新又說了一遍。跟著又把江澈的成長曆程,這孩子一直的情況,也做了一個不算完全全麵的敘述。
一番話細細聽下來,打破了不少固有的觀念和看法,林存民沉吟了一會兒。
“你昨個兒跟我拍胸脯說放心……”他說,“唉,我跟你說說靜靜。這孩子小時候身體不好,當時都說未必養得大,你看她現在雖然健康,可也還是瘦弱。除了用藥,用補,我當時心思,還得以神養人,讓她少心思憂慮。所以就養成了孩子簡簡單單,不鑽牛角尖的性子,樂天,也寬容,這個我信你們也都有體會。”
江老頭慚愧一下,說:“是。”
“這性子,我怕複雜了的環境,她應付不了。”林存民給江老頭遞了根煙,昨個兒到家裡,江老頭都沒撈著這待遇。
眼下的實際情況讓林存民不得不放下一些主觀想法,更客觀的去思考,因而看待問題的態度,跟著也有不小的變化。
其實在這件事情上,他自己原先說過的,應該先拋開出身、條件看人這一點,他自己一直沒做到。
江澈的條件太顯眼,太喧賓奪主了。
現在這種情況,既成事實擺在那兒了,林存民反而才能回到根本的問題上。
倆老頭聊了有一上午的時間,說了許多話,交流得其實算不錯,加上對江澈本身的印象,再加上孫女的態度,林存民心思轉換了不少。
但是他始終也沒把事情說破。
沒法說破。
“既然已經是這樣,倆孩子自己鐘情,我實際也不敢勉強靜兒。”江老頭起身,有些無奈說:“先處著吧,讓你家那臭小子守著點分寸。還有,等那小子回來,讓他來找我一趟。”
說完他打招呼走了。
隻不過當江老頭在身後說“你放心,我會叮囑”的時候,他真的很想回身打一架。
忍了。
近中午飯時間才回到自家附近,路上遇見賣糕的,林存民鬼使神差,還是給孫女買了一碗,為此還多壓了兩毛碗錢,等賣糕的回頭來收碗再結。
進院子,林存民柔聲喊:“靜靜。”
“誒,爺爺。”
林俞靜歡快地從屋裡頭跑出來。
“吃吧,爺爺路上正好遇到。”一絲也不忍責怪,林爺爺和藹笑著,把米糕遞給孫女,轉頭說:“爺爺去給你拿雙筷子。”
他走到門口,老伴迎過來,小聲埋怨說:“這都要吃午飯了,你還給靜靜買米糕。”
“等一天,就是彆人給我靜兒買囉”,林存民有些惆悵和苦澀,歎了口氣說,“得是個寬她疼她的才好。”
正歎氣呢。
“爺爺,你給多拿一雙筷子唄,我也要吃。”馮芳從外邊拎著個袋子進來,看見林俞靜手上的碗了,一點沒客氣說:“反正就快吃午飯了,我幫靜靜分一點。”
“啊……好。”
林存民其實是有點惱火這丫頭的,昨天她可是幫著騙人的那個。
“孩子打電話說她爸媽外麵倒貨,路麵塌方了沒得車坐,過年都未必回得來,一個人。我想著乾脆就讓她過來,反正這孩子也不怕跟靜兒、安兒擠一擠。”
老太太跟一旁解釋。
林存民點了點頭,進屋拿了筷子、勺子出來。
“謝謝爺爺。”
倆姑娘一邊分吃一碗米糕,一邊聊天。
馮芳大大咧咧說:“欸,你早上給他送早餐,沒留一會兒啊?”
糟了,林俞靜扭頭眼神弱弱地看著還站在不遠處的爺爺。
“你,送早餐?”爺爺看著她問。
“是啊,靜靜一大早起就來去給他送早餐了,害我也得跟著早起。”馮芳仰頭說:“爺爺,你放心,那家夥還挺好的,我一路看著呢。”
“不是……”林存民一手抬起來阻斷小姑娘說下去,再一手撫著額頭,身形晃了晃,“送早餐,你身上衣服……”
看來是躲不過了,林俞靜小心解釋道:“那個,他一早跟茶寮的車下去清賬了。江爺爺在,怕我穿太少凍著,就給我拿了件衣服……爺爺?”
“……沒事。”林存民晃晃悠悠回了屋裡。
哐鏜。
這是踢桌子了?!
“老頭可好久沒發這麼大脾氣了,這是怎麼著了?”屋外林家老少膽顫心驚。
“老刁民,混賬。”罵聲傳來。
“這是罵誰啊?誰惹的老爺子?”屋外的人困惑想著。
“我……去你大爺的,混賬啊。”這一回,罵聲裡夾雜了一些個帶著自嘲和無奈的笑意。
可聽著還是有些毛骨悚然。
一頓午飯,林家人吃得膽顫心驚。
所以,當下午江澈“奉召”來到林家,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差不多就要去茶寮了吧?”
坐在堂上,林存民問。
“嗯,下午就出發。”江澈也不知情,不敢主動找麻煩,隻好還是假裝談公事,說:“林爺爺你看,咱茶寮那個邀請,你考慮得怎麼樣?”
“咳。”林存民眯眼看了他一會兒,說:“年後幾天,晉德會過去一趟我聽說……到時候,我領著靜靜也去看看。”
“啊?”什麼意思,江澈錯愕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這話裡的意味,開心地連聲說:“好,好。”
“彆高興得太早。”林存民瞪了他一眼。
一直到江澈離開,林家人,包括林俞靜在內,都困惑不已,為什麼林存民的態度會有這樣奇怪的變化。
最終還是林晉德開口問了,他是長子,跟老頭麵前地位高些,而且本身跟茶寮關係近。他問,最合適。
對著大兒子,林存民也沒太顧忌,把自己的觀點以及這兩天跟江家人的接觸都簡單說了一遍。
林晉德一聽,心說這不得糟嗎?那老頭怎麼反而轉過來了?
“一來,上午我本著往好處想的態度,跟江家老頭聊了挺多。”林存民說到這頓一下,苦笑繼續道:“二來,我這兩天甩臉子,吵起來不歡而散也不是沒有,你看那江家人……那真是牛皮糖甩不脫的刁民無賴,什麼歪門邪道都用了。”
“嗯。”林晉德附和完了心說那還有好?
“可愣就是他們最好用也最該用的兩樣東西,江家人始終沾邊都沒有。”
“什麼啊?”
“權跟錢。”林存民說:“江家人想都沒想過通過這兩件東西來說話,來跟咱們想辦法……而且太上杆子了,一點自持身份都沒有。”
林晉德想了想,明白了個五成——江家的姿態用京城裡人的話說,叫不嫌丟份,壓根沒把自己高看過。
“那小子本身其實還行,江家人也跟我原先想的不一樣。”
“大概是這樣的人家,這樣的人,又真有這份心,反而能給靜靜照顧得讓我放心。再來靜靜自己。也終究是要長大的。我老了,總有一天會走的……”
林老頭一邊捧了個空碗去給賣糕的還,一邊悠悠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