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這次銅雀台大朝會,原本隻是公孫珣單方麵貫徹和重申自己在燕國體係內部威權的一個過程,他隻是想用權謀和權威提醒這些人,天下還沒有一統,身為燕國臣子,身為他的臣子,是不允許有多餘政治立場的。
當然了,也有必要的清理動作。
然而,隨著賈詡忽然與幾位相國一起起身,並發出詢問,事情的性質也就此發生了徹底的改變。那番問答之後,這次朝會本質上變成了一次政治承諾……既是燕國官僚體係和燕公之間的相互承諾,也是燕國官僚與燕公公孫珣一起對整個天下做出的政治承諾。
實際上,這就是賈詡的高明之處了。
如果說孔融那些人之前亂搞事,是希望他們那些燕國體製邊緣位置的士人們與公孫珣本人達成一個政治承諾,以換來他們對公孫珣稱帝的支持,那麼這番問答便是以燕國為主體與天下人達成一個泛泛的政治承諾,從而換來天下人對公孫珣稱帝的支持。
孰優孰劣,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事實上,這次朝會之後,公孫珣親自下令,以官員內部文件與布告的雙重形式,將問答內容一字不改,分發天下。
這是一次試探,也是一次宣告,但不管如何其人勃勃野心,再不遮掩!
經此一事,燕公之心原本還隻是路人皆知,然後是一殿人皆知,但現在卻是天下人皆知了!
消息傳開,自然有人痛心疾首,有人悲憤難平,有人喟然長歎,有人慌亂不及,有人置若罔聞,有人喜不自勝,有人心急火燎……但總體而言,卻居然沒有在目前燕國的統治範圍內引發什麼太大波瀾。
畢竟,下麵的老百姓隻是看熱鬨,鐵杆反對派早就往南走了,留下來卻還持反對意見的,要麼沒膽子多言,要麼卻已經不在乎了。
據說,事情傳到潁川,擔任縣令的降人杜襲持著布告去問荀彧,荀文若彼時正在修葺自家的穀倉,其人在穀倉的牆上看完布告,卻隻說了一句話——總比漳水中飛出黃龍要強吧?
說完此言,荀文若便不再理會,而是繼續修葺穀倉,以應冬儲。
消息繼續南傳,終於傳入江漢。出乎意料,荊州劉表以下看完布告,多隻是鬱鬱,竟然也沒有什麼激烈的言辭反應……這是當然的,他們還沒有從蜀地陷落的震撼中走出來,正在心急火燎的於巫縣、秭歸一帶布防,生怕彙集在蜀地的大軍直接順江而下,突破三峽。
真要是那樣,估計連看布告的自由都沒了。
而訊息繼續南傳,而等到年關之前,第一個做出劇烈反應的大勢力也終於出現了……不是軍事對峙中的劉備與孫權,也不是最近漸漸安穩下來的江夏小朝廷,而是更南麵的,掌握著交州六郡的士燮士威彥。
其人經過劇烈思想鬥爭,並數次與進入益州的公孫越、田豐進行書信交流,探討交州歸降的正式條件,然後最終在收到了公孫珣本人沿著海疆送來的私信後下定了決心,開始全麵的倒向河北。
而這其中,最具標誌性的政治動作,莫過於他在新年前對江夏小朝廷送去的一封正式奏疏,奏疏中明確提到,其本人將於明年春夏之間動身,親自前往洛陽故都,與燕公一會,敘舊論事。
而奏疏的結尾,卻是建議小天子隨他一起北歸洛陽,與燕公一起祭祀漢室曆代陵寢。
消息傳出,整個南方的殘餘勢力徹底震動,而被交州、益州所半包裹的荊州南四郡旋即全線動搖,零陵郡、武陵郡、桂陽郡、長沙郡四郡卻是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與措手不及中,開始以長沙郡太守張羨為核心,形成了一個近乎於鬆散聯盟的自保集團。
這個集團沒有明確的提出反對劉表的口號,也沒有明確支持河北,隻是開始儘量以官方姿態非暴力抵抗劉表的軍事、倉儲調令。
之所以如此,除去交州決定性的表態外也是有跡可循的:
首先,張羨很早之前便做過零陵、桂陽兩郡太守,在此處很有政治影響力與號召力,堪稱湘漢之間的天然領袖;
其次,雖然張羨長沙太守的職務是劉表所任命,但劉表一開始對他並不禮遇,隻是因為前一任長沙太守蘇代曾經起兵反叛過劉表,而在處置了蘇代後,需要安撫地方,所以不得不任用了這麼一個人物來安撫荊南地區……劉表與張羨之間本有成見;
除此之外,張羨也好,其餘三位太守也好,家族都在北麵,譬如張羨就出身南陽,此時家族已經完全位於燕國統治區內,其弟張機張仲景更是被燕公禮聘,去鄴下去開什麼醫院了;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緣故,那就是在長沙本地出身,孫堅故吏起家,卻早在董卓亂後便成為衛將軍府倉曹掾,如今位列燕國戶部尚書的桓階,在九月大朝會後便立即動身南下,此時早已經回到了長沙,並開始以燕國重臣的身份四處活躍。
有理由相信,此人給荊州南四郡的軍政長官,甚至是江東孫氏都帶來了燕公的政治承諾。
而到了如今這個時候,燕公的政治承諾的分量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獨,漢室畢竟是四百年大一統的漢室,漢臣這個名頭著實讓荊南四郡的四位太守有一道心理過不去門檻。
此時此刻,燕國體係內的臣子自然可以順著燕國內部體係,借著燕國外殼遮掩大大方方表忠心,暗暗為了燕覆漢這個目標而努力;尋常心懷漢室之人也可以如荀文若、杜子緒那般不再理會,畢竟他們也算是為了漢室儘過力的,總是問心無愧;而這四位太守卻著實有些尷尬……
總而言之,為了生存和現實,他們選擇了聽信桓階、脫離劉表,但他們也覺得不想在此時光明正大的倒向河北,所以才搞了個荊南四郡互保的怪異政治模式。
但即便如此,對於長安中下遊的漢室殘存勢力而言,也無異於晴天霹靂!
雖然說荊州的精華都在北麵,可但如今這個情況下,荊州已經沒了南陽,又給天子交接了江夏,然後南四郡呼啦一下就隨著交州的表態半失控了,那豈不是說堂堂漢室支柱,劉表劉景升忽然間隻剩下了一個郡?連孫權都不如了?!
這也太荒謬了!
而感到荒謬之餘,南郡、江夏、豫章、吳郡旋即便又感覺到了徹底的絕望……原本就是隻有十個郡地盤的所謂漢室聯盟,呼啦一下跑了四個,很顯然,這天真的要變了!
不過,這些聰明人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這就是官渡大戰後的必然結果,隻是河北三個月內取下益州的剽悍嚴重催化了這個過程而已。
總而言之,是時候做出決斷了!
於是乎,新年之前的時候,江夏小朝廷接連發出旨意,一麵調解劉備和孫權,一麵邀請就在長江沿岸的僅存三位漢室諸侯一起放下成見,來江夏參與漢室的新年大朝會!
劉表和劉備立即答應了下來,而孫權以年紀太小為理由,在接受了調解後派出了剛剛恢複健康不久的政權內二號人物、會稽太守朱治朱君理,讓後者代替其人前往江夏,也算是很有誠意了。
說起來,這次春節‘大朝會’可能是漢室最後的一絲希望了。
“京車騎,依在下來看,漢室畢竟四百年天下,還是有一線生機的!”江夏西陵城,一處寬闊的宅院內,一位喚做崔琰的南下名士正在懇切的與剛剛抵達西陵的大漢朝的柱石、車騎將軍京澤說著什麼。
“生機在何處?”坐在上首位置的京澤滿臉疲憊,一聲歎氣。
“在北麵。”崔琰趕緊正色相對。“據在下所知,此番燕逆在銅雀台大會,為了此番問答不出意外,先以言定罪,指著孔北海定下了一個株連大案,數以百計的士人、名門子弟,甚至有剛剛十五六歲的鄴下學子,隻因為點斥他的新政,議論他的用人,便被發配到前線為陪隸……孔北海更是被發往陰山牧羊!如此恣意殘暴之輩,焉能長久?”
京澤扶著額頭,一時並無言語。
“還有南麵。”崔琰繼續懇切言道。“荊南、交州,甚至還有益州南部,其實並沒有落入燕逆之手,隻是見其勢大,不敢阻攔罷了,這是人之常情……而他們畢竟心懷漢室,是絕不會反過來倒戈一擊的!”
京澤複又在太尉椅中歎了口氣,方才開口:“崔君的意思我懂,崔君說的這些話我也相信都是有道理的……可南也好、北也好,要想求一線生機,總得先打一場勝仗吧?”
崔琰登時黯然。
“而眼下這個局麵麼?真的是處處皆有破綻。”車騎將軍京澤勉力振作起來,認真朝對方言道。“徐州關雲長處,隨時可發水軍浮海擊吳郡、會稽,乃至於蹚大江趨丹陽、豫章,而海中水軍成軍不要五載也要三年,偏偏之前郯城一敗,左將軍的水軍儘失,江東那邊孫劉兩家拿什麼抵擋北麵水軍?襄陽這邊也是,雖說襄陽位置險要,可如今益州全失,荊南中立,襄陽相當於三麵受敵,那等到公孫越引蜀中大軍順流而下,程德謀再引司隸兵馬圍定襄陽,劉鎮南又拿什麼抵擋?荊南到時候真的能一直中立?還有江夏這邊,安陸當麵我就不多說了,實在無兵無將……”
崔琰愈發黯然,卻也不做反駁,因為他也知道對方說的全是事實。
“崔君。”京澤瞥見對方如此姿態,似乎是覺得有些言重了,便勉力再言。“請崔君稍安勿躁,等過幾日朝會,我一定為崔君求一個美差,想來以崔君的名聲與才華,天子那裡絕沒有不允的道理。屆時,崔君便可將心中設想朝天子全盤托出,天子也一定會重用崔君的。”
崔琰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其人見到京澤著實疲憊,竟乾脆主動告辭下去了。
而崔琰一走,京澤方才放下架子,卻是幾乎癱在了座中……話說,這一年,京澤是真的不容易,或者乾脆說,他真是太難了!
前半年還行,最多是他這個車騎將軍在安陸,作為江夏小朝廷麵朝北的門戶主管人,大麵積接手了許多南逃的士人而已。而其人作為間諜,自然沒有求田問舍的貪欲,也沒有割據地方視安陸為私產的心思,所以顯得極為慷慨和公道。對北麵逃人也好,對本地士民也罷,這位京車騎雖然不能儘善儘美,卻也都做到了儘力而為。
於是呼,禮賢下士與賢臣棟梁之名自然是跑不了了。
總而言之,前半年,隨著輿論上的大麵積支持,再加上小天子和皇後的共同倚重,其人大概就是被越架越高,越來越被倚重而已,以至於漸漸有了和劉備、劉表一般的名頭,比孫權那個毛孩子更是強了不止一疇……但怎麼說呢?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都已經習慣了。
不過,到了後半年,他卻被卷入到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中去了!
沒錯,那就是皇後產子的事情。
話說,作為皇後的妹夫,已經快四十歲的京澤在麵對自己妻子,也就是其實連十五歲都沒到的袁氏次女時自然是很溫柔和體貼的,而這也自然引起了袁皇後的注意與好感。
當然了,也是袁皇後如今根本沒有彆人可以依靠的緣故,弟弟不成器,妹夫自然是他不得已的唯一選擇。
所以,等到了下半年,已經日漸顯懷的袁皇後便公開向天子提出了條件,她可以放回公卿,但在她日漸顯懷的情況下,需要有人來沙羨替她把持局麵……但她偏偏又信不過天子,所以希望趁著西麵伐蜀,北境安全的情況下,讓京澤去沙羨。
換言之,她可以交出沙羨以及沙羨以西的江夏地盤,但一定要京澤來接手,並以此來保證他們母子在沙羨的安全——這叫降漢不降天子,皇後隻信妹夫!
小天子也是沒有辦法。
他雖然聰明,可於男女之事上、妊娠之事上卻也不可能全然清楚……實際上,這位小天子不是沒懷疑過袁皇後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但問題在於,懷疑歸懷疑,和對方有過肌膚之親的他也不能完全否認那個孩子可能是自己的。而真要是他劉協的種,那作為死了爹媽奶奶外婆舅舅阿姨哥哥的他,也真的需要這麼一個孩子。
這種需要是從天子和本宗獨苗雙重角度而言的雙重需要。
於是,天子也認可了京澤去處置這件事情,那一日那一劍的風情,外加楊彪的托付,到底是讓他徹底信任了京車騎。
所以,七月份的時候,剛剛到達沙羨不久的京有喜便見到了那個孩子!
沒錯!
孩子是七月生的!不是八月!
京澤幾乎是瞬間便醒悟過來,這是呂布的遺腹子,跟天子沒關係!
然而,京澤遭遇的不僅是這個富有衝擊性的事實,他還遇到了剛剛生產後的袁皇後,也就是他的大姨子,抱著他的外甥,母子二人連臍帶都未剪,就血淋淋向他下跪的情形……而京澤到底是心軟了。
因為他知道,隻要自己挑明,或許對漢室而言是個巨大的打擊,但袁皇後母子,無論多麼無辜,也都會死掉的,哪怕是最終不是他動手,也一定會死!
總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於是,京澤隱瞞下了一切,等到八月份才公布了皇後產子的消息,而這也基本上打消了天子的懷疑,確認了孩子是漢室正統傳承的存在。
但是一旦做下了這件事情,京澤身上的這份壓力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了。
首先,這麼做,意味著他京澤背叛了明麵上的效忠對象,也就是小天子和漢室!而且這種背叛的性質極為惡劣……不然呢,難道還有更糟糕的背叛方式嗎?
這簡直比弑君還荒唐!而且小天子對他還是那麼的信任!
其次,他也嚴重背叛了自己事實上的效忠對象,也就是燕公和燕國……畢竟,京澤很清楚,燕公到了這個份上,最需要的已經不是什麼軍事上的東西了,而一個假的皇長子的誕生與揭露,對燕公的好處恐怕不比益州到手更差哪裡去。
但就是這麼一個天大的、有效的,打擊漢室權威的事實,卻被他給親手塗改了。
可怕的地方就在這裡,這本來是就是事實,不是一個燕國間諜為了混淆視聽搞出來的手段!直接順水推舟宣布出去就行的,結果他一個間諜給遮掩了過去。
而且,隨著益州三月陷落,隨著銅雀台的問答布告傳來,他是真心覺得那個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燕公是真正的天命之主!但他依然負了對方!並使得戰爭的可能性延續了下去。
換言之,一次心軟,一個很可能會在這個時代隨時夭折的生命,讓原本還算從容的京澤徹底失去了立場,並同時背叛了幾乎所有人!
此時此刻的京澤,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麼了。
而就在京澤因為前來謁見天子而陷入例行掙紮之中的時候,忽然間,有侍衛匆匆來報。
“崔琰走了?”京澤趕緊收起萬般心思,強打精神追問。“我不是說為他求官了嗎?如何就走了?”
“回稟將軍,崔先生留有話語轉告,他說他不是那種求田問舍之人……他自從被北麵驅除,往來各處,隻是想證明他是個有用之人。”口齒伶俐的侍從趕緊解釋。“他還說他已經看出來將軍的心力交瘁,知道將軍是少有的大漢忠忱之臣。既如此,請將軍為難事,繼續維係朝廷;他為易事,試著去尋二劉、朱治,看看能不能勸這幾人團結一致,為大漢儘忠!”
年關時的江夏,並沒有冷到讓人難以接受,然而,愕然一時的京澤仰天長歎,斥退侍從後,卻居然對崔琰起了一絲共情……說起來荒謬,身為燕公的間諜,他居然感覺自己和崔琰一樣,正在被燕公所帶來的新世界所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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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公既問答於銅雀台,遂頒揚天下……至江夏,琰與車騎將軍京澤論之,久不得言,乃相顧垂涕。將彆,琰握彼手曰:‘將軍為其難,仆為其易,望慎之!’澤喟然曉其意,然終不得言。”——《後漢書》.獨行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