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本初果然還是有膽氣的,在兵敗之餘居然又拿出了三分之一尚有完整建製的兵力讓張頜乘夜直撲平原城,這讓公孫瓚和田楷再無餘地可言……他們明明打了一個前所未有大勝仗,卻隻能領著五千得勝之兵狼狽敗逃。
這事情看起來滑稽,但不逃卻是不行的,因為平原城作為平原國的都城,不僅是直接麵對西麵袁紹部隊的核心防禦城市,更是南側黃河防線的後勤大本營,也是整個平原國的政治大本營,這個城市的倒戈將直接促使黃河防線解體與整個平原國的易手。
此時不走,一旦沒有後勤保障的四五千騎兵被堵在那座城裡,恐怕等待他們的就是全軍覆沒這種可怕結局。
甚至再往大裡說,往後麵想,平原國如此輕易易手,無疑將會在袁紹立即掌握整個青州之餘,然後進一步在河北亂局中獲得絕對的戰略優勢。
畢竟經此一事,已經慘敗了一次的韓馥,身為袁氏故吏,很可能會徹底動搖也說不定,而公孫瓚也再無任何戰略倚仗可言——渤海與平原之間其實沒有任何險要可守,而以一郡之力對抗握有十五個大郡國的袁紹,怎麼看都沒有太大希望。
更何況,這一次戰役的奇葩結果清楚的告訴天下所有人,大爭之世中群雄並立,一時間多少豪傑紛紛拔刀而起,圖雄爭霸。但是,隻依仗著武力的人,最多隻能驕橫一時。而想要成為真正爭一爭那個不可言說位置的人,除了必要的武力外,還必須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完備政治集團、沒必要很高大但卻一定要展示出來的政治綱領,外加一定的行政能力。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在亂世中給予所有人恢複舊秩序,或者建立新秩序的希望。
某種意義上而言,公孫瓚一路北走,卻是漸漸醒悟了公孫珣當日為何一定要討董了,因為和袁紹比,公孫氏實在是欠缺的太多了:
袁本初四世三公的身份本身就代表了一定的政治承諾,就意味著某些政治綱領,支持他就是支持回到那個世族共治、豪強自享的時代,他本身就對世族、豪強這兩個大漢朝的核心階層擁有著絕對的號召力。
而公孫珣如果不能討董功成,僅憑他邊郡世家外加半個士人的身份,可以攻城略地,但有怎麼可以在未央宮前發表自己的政治綱領呢?
有些東西,公孫瓚作為公孫珣的族兄,作為公孫大娘的侄子,不是沒有隱約的感觸;有些言論,他在遼西也不是沒有耳濡目染……但是,如果沒有今天這一次大勝或大敗的話,他可能永遠不願意思考這些。
“伯圭。”
篝火畔,就在公孫瓚恍惚失神之際,田楷卻是扶刀而來,無奈相詢。“南皮(渤海郡治)在前,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公直……”公孫瓚心中了然,倒也乾脆直接。“事到如今,你也無須瞞我,你是否也有打算?”
“不是我有打算,而是這數千幽州子弟皆有打算。”田楷有些頹喪的坐下身來答道。“你須知道,當日我替你在鄉中募兵,之所以能拉來這麼多人,並非是因為你我在遼西如何,而是因為衛將軍不需要這麼多兵……剩下的幽州子弟想建功立業,卻無處可去,才隨我們我們過來。”
“我知道。”公孫瓚幽幽歎道,卻並不多說什麼。
話說,公孫瓚此時確實是有所醒悟的,當日公孫珣西征,每郡隻征召了一部突騎千人,結果坐擁大半個幽州,卻隻招了七千漢騎,四千烏桓輕騎,公孫瓚當時還笑對方坐擁寶山而不知,所以後來他趁機讓田楷替他一口氣招募了五千騎,並洋洋自得,以為得計。
然而現在看來,公孫珣那種按照根據人口、郡國組建的成建製部隊才是真正的長久之計,一人死一人補,正如有源之水,有根之木。而公孫瓚的五千騎,前期看起來並不差多少,但是五千騎來到冀州後,死一人少一人,宛如無根之水不說,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沒考慮到養兵的經濟壓力,因為他在平原、渤海,該有的步卒、戍衛部隊依然沒少,這五千騎兵是平白多出來的……所以回頭想想,為了養這五千突騎,也確實有些過於消耗渤海與平原了。
某種意義上而言,雖然公孫方是個腐儒,公孫犢是個混蛋,但二者能夠輕易獲得城中那些平原本地人支持,總歸是公孫瓚在彼處不得人心的緣故,
當然,以公孫伯圭的性格,即便是心裡有些醒悟,這些話也不會說出口的。
而同樣是考慮到對方的性格,田楷欲言又止。
“到底有多少人想回幽州?”公孫瓚收過心來,主動捅破了窗戶紙。
“都想回幽州!”田楷無奈搖頭。“軍中有不少人是見識的幽州本地世家子弟、良家子,一人說出來,一隊就都明白局勢了,但大家也都感激伯圭你之前的恩養、賞賜,也都覺的你領兵打仗極佳,所以還是想讓你帶著他們一起回去……”
公孫瓚緩緩頷首,卻又悠悠歎氣——頷首是因為士卒此時依然願意服他,他還是很感激的;歎氣卻是因為他實在是不甘心。
但此時不甘心還能如何呢?
“渤海守不住。”隔了半晌,篝火畔,公孫瓚方才在身旁眾人的期待中略顯彆扭的開口言道。“我也不會讓幽州子弟隨我浪送性命,而且前日一戰,我多少也出了一口怨氣,讓天下人知道了我公孫瓚的名聲……此時回幽州不是不行。”
眾人紛紛釋然。
“但我有兩個條件,希望公直去一趟昌平替我說明……”公孫瓚繼續扭捏言道。“其一,我怎麼說也是堂堂一郡太守,又有五千騎,所以我回幽州隻從文琪,不從文典(公孫範),這件事需要文琪那裡從長安給我一個正經的說法;其二,我的五千兵馬不能分拆,而且要有一個正式的駐紮之地……若是許我這兩條,我便回南皮搬了渤海的武庫、錢庫、糧草去那個地方屯駐,替文琪守一守幽州,否則諸位自領幽州子弟回去,我領我的百餘義從死在渤海算了!也算是儘一任太守的守土之責!”
“隻要能回去,這有什麼?”田楷隻當是對方麵子上抹不開,自然不以為然。“伯圭本是衛將軍最親近的弟兄,又如此能戰,依我看,昌平呂長史處,長安衛將軍處,必然會痛快答應……至於說地方,河間北麵的易京不正好嗎?一麵有易水做屏障,一麵背靠幽州,而且那地方還卡在文典身前,天然為幽州東麵屏障,咱們把渤海的庫存移過去,再把當地百姓組織起來軍屯……”
話到此處,田楷忽然醒悟,這恐怕就是公孫瓚打得如意算盤了——他就是想去易縣,進可保持半獨立姿態,退可以回到幽州腹地,而且真要是等到袁紹和公孫珣在河北全麵對峙,以這個位置而言,很可能會取代公孫範成為最東側的方麵之任。
一念至此,田楷忍不住瞅了眼一旁一直沒說話的關靖關士起,不用說,這一定是這二人之前仔細商量後的說法了。
關靖見狀倒也不做遮掩,而是乾脆起身:“田都尉,你與我家主公、衛將軍、蕩寇將軍(公孫範)、寧朔將軍(公孫越),曾經同堂為吏,更是右將軍(趙苞)故吏,這件事情隻有你適合去說,反正此事之後你也該去長安謁見一次衛將軍才對……”
田楷緩緩頷首,因為哪怕公孫瓚的小心思如此明顯,他還是想不到公孫珣有任何拒絕的理由,而且他也確實該去一趟長安了:“事不宜遲,我即刻輕騎去範陽、昌平,若可能,親自去一趟長安去謁見衛將軍……你們在南皮做好準備,若袁軍來勢洶洶,不妨先自行往易京立寨。”
公孫瓚和關靖齊齊鬆了一口氣。
話說,公孫珣當然沒有理由拒絕公孫瓚——這倒不是說他想慣著自己這個族兄,而是說等他騰出手來有一萬個法子將那五千突騎拿到手。
再說了,終究是少年時同屋而眠的族兄,又答應了親娘,既然這廝活著從袁紹手底下回來了,那總不能真偷偷摸摸剁了吧?
平心而論,公孫度那種事情,做了一次公孫珣就已經後悔了,那真不是一個政治家該做的事情。
但認可了昌平飛馬來報的方案同時,公孫珣卻也不得不承認,公孫瓚還是給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煩——這廝仗打的是漂亮,可從戰略角度而言,崩潰的也太快了些。
“這也太快了!”舊瀆之戰後的二十日,五月間,公孫珣望著幾名被匆匆從府中各處公房召來,此時正在傳遞信函的心腹謀士,雖然未曾失態,卻也明顯有些嚴肅起來。“袁本初遲早會席卷河北六郡的,這事我早有準備,但竟然如此之快,多少還是出乎意料,也到底是亂了我的原定方略,諸君以為該如何處置?”
“巧合意外而已!”田豐連連搖頭蹙眉。“公孫方屬下也曾見過,腐儒罷了;公孫犢我也曾有所聞名,其人在平原,仗著家大業大,恣意妄為,素來無行,這二人確實像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所以將軍不必掛懷,臨機應變,稍作調整便是。”
公孫珣緩緩頷首:“既如此,便按照之前議定的說法,若是入秋前袁紹便有入主鄴城的姿態,便讓關雲長先行棄了朝歌,越過魏郡去邯鄲彙合審正南。隻是……隻是這二人性格一樣剛硬,我忽然有所擔憂,二人是否會有所不合……”
“將軍這話我就不懂了。”田豐冷笑一聲。“之前是將軍對我們說,審正南忠貞無二,關雲長忠義無雙,這二人是你在河北的最大後手,凡事托付給他們便是,如何今日又擔心他們二人會因私廢公,以至於誤了大局呢?若是他們真的忠貞無二,將軍便應該用人不疑,而若是他們真的性格剛硬不合以至於誤事,將軍便該疑人不用。”
公孫珣不由失笑,卻是撫案而起:“元皓說的對,是我過於失態了,事到如今,還心存疑慮,不免可笑……這樣好了,我親自寫一封信往正南與雲長處,稍微勸慰一二便是。”
田豐笑而不語。
此事議定,公孫珣自去寫信,而眾人退出堂去,田豐與諸多本就在衛將軍府中有公房的人也各自離去,倒是戲忠若有所思,心中一動,卻忽然轉道,然後找到了自己鄉人兼好友,那就是那位照例低頭不語的荀攸荀公達。
“公達以為,君侯此番失態到底是因為何事?”戲忠攔住荀攸,開門見山。
荀公達不由失笑:“將軍此番其實未見失態吧?不過是事情確實出乎意料,略有不安,人之常情而已。”
“不安在何處?”將軍府的廊下,戲忠緊追不舍。“我久隨君侯,儘知君侯性情,早年間其人恣意外顯,英氣勃發,後來劉公去世,他歸鄉屯田,複又稍顯鬱鬱,可自從討董功成,未央問罪,便宛如撥雲見日一般,重歸昔日英氣,甚至坦蕩更盛,所謂凡事皆可與人言,凡為皆可與人看……今日稍顯不安已然難得。”
荀攸不由苦笑:“誌才何必裝作不知,元皓兄不是上來便解惑了嗎?將軍說袁紹奪河北太快,元皓兄卻答公孫方、公孫犢之事,並稍作安慰,可見君侯非是因為袁紹太速而有所驚,乃是因為同姓反複而有所疑而已。但這種事情,放在誰身上不會驚疑呢?”
“原來如此。”戲忠滿臉恍然大悟。“君侯乃是因為同姓背反,稍顯難堪,而元皓兄心知肚明,所以上來便釋疑……”
荀攸在前方一邊走一邊愈發苦笑起來。
“不過袁本初此時一定也不知道,陳國袁氏的嫡長袁渙,剛剛棄了袁術的邀請,轉而接受了豫州刺史劉備的征辟,舉家往江淮間投奔剛剛去了九江的劉玄德去了。”戲誌才一時搖頭。“陳國袁氏和汝南袁氏乃是正經的近支同宗,袁隗、袁基死後,袁渙更是袁紹、袁術、袁遺之外少有的袁氏大人物……公達,你說這些大族出身人物都是怎麼想的?他們難道不知道天下局勢嗎?為何都要紛紛叛離本宗呢?”
荀攸微微歎氣,終於駐足:“誌才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這些人都是為了保全家族而刻意為之。”戲忠當即揚聲言道。“他們覺得畢竟是同宗,即便今日不從,將來天下若為同姓定,也未必就會怎麼著他們,最多就是貶斥不用而已……而若天下非同姓定,他們豈不是能繼續延綿不斷,不至於生禍亂嗎?這種伎倆與心思,倒也常見。”
“或許吧!”荀攸正色而答。“總歸是有人會這麼想的,也可能確實如此,但為什麼不能是人各有誌呢?君侯在河北多年,乃至於到如今的三輔,整飭豪強、壓製世族的姿態有目共睹,而公孫犢按照元皓兄所言,乃是個不法的大豪強,這種人即便是同姓,將來將軍抵定河北,又如何會饒他?所以他為何不能是真心想從袁本初?再如袁渙,是你我鄰郡之人,你我應該都知道,此人素來為人清靜,袁術以刺殺的方式殺了在陳國名聲這麼好的國相,他身為陳國人,為什麼不能痛恨袁公路的無行,而接受正經的豫州刺史的征召呢?而且再說了,亂世當中,上到兩千石,下到黎庶,都是朝不保夕的,這種時候礙於生存,隨波逐流,才是常見的姿態吧?說不定,公孫犢隻是覺得平原不保,想求一時平安;袁渙覺得孫文台、曹孟德要和袁公路開戰,這才主動往九江避禍而已。”
戲忠為之啞然。
“誌才可還有話?”荀攸繼續正色相對。
戲忠不免難堪:“隻是隨口一問而已,並無他話。”
“我卻還有話。”荀公達難得主動。“其實誌才言中之意,我大概是懂得,你不就是想讓我勸幾位叔父趕在袁紹之前舉族往君侯這裡來嗎?但恕我直言,你未免強人所難!”
戲忠一時訕訕,卻又尷尬解釋了一句:“這件事情還請公達不要誤會,是我一時興起,擅自來詢問的,君侯並不知情……”
“君侯當然不會如此無禮。”荀攸搖頭歎道。“他這種要鞭笞天下的人,怎麼會如此不顧道理,逼迫他人呢?不要說咱們君侯了,就連袁紹都不會逼迫的……誌才,董卓之亂,我家族即便是背井離鄉,卻也因為避禍不及,死了一半人了,便是長安這裡,我叔祖也被董卓逼死。至於我幾位叔父在鄴城,想要保全剩下一半族人,自然會有他們的選擇,而我隔著千裡之遙,哪怕是我也覺得君侯是位可托大事的明主,卻也萬萬不會輕易指手畫腳的!我隻問你,若是因我一席話再死一半,怎麼辦?”
戲忠實在是撐不住,隻能大禮謝罪,而荀攸無奈搖頭,卻又轉身便走。
…………
半月之後,六月盛夏,人在朝歌的關雲長比北麵的公孫瓚要早上四五日得到長安的傳信,而其人見到公孫珣手書後不由暗暗蹙眉,卻又招來城中幾位心腹與幕屬,連帶著使者一起,出示此信,詢問左右。
看完信後,潘璋這些人倒也罷了,反正是無話可說的,而在亂後躲入朝歌並出任縣丞的楊俊卻不由好奇:“君侯有令,將軍自為之便是,為何要找我等商議,可是有所猶疑?”
“然也!”關雲長高坐在上,撚須而言。“君侯雖有令,卻有一處不明,兩處不安……不明者,若入邯鄲,我與審正南孰正孰副,為何不明言?不安者一,我在朝歌多年,賴君侯支援藏有三千精銳,可這三千兵卻多是本地招募,一朝言棄,如何向軍士、百姓交代?再言之,三千軍一走,何人保本地鄉梓平安?不安者二,君侯讓我北走,是因為袁紹將要入鄴城……此事我在朝歌,如何不知……但以此而北歸,莫不是君侯以為我不足以當方麵嗎?”
楊俊跟著關羽已經好幾年了,心裡多少明白對方的脾氣,便乾脆閉口不言,轉而看向了作為使者出現在此處的衛將軍府辭曹掾傅巽傅公悌。
而傅巽果然也不慌不忙,拱手向前:“將軍三處猶疑,其中一處在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其餘兩處於在下看來,卻隻是無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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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初,田楷往長安謁太祖,楷者,太祖少年故人也,太祖大喜,加騎都尉,並邀住衛將軍府,同塌而眠,登堂拜母。楷初小心,漸鬆,遂闊略無上下禮,與太祖言,至於呼字。龐德為義從長,怒,請殺之,太祖不從,曰:‘公直固少年故人也,鄉人舊友,同郡為吏,何至於此?’德出,與張既、京澤等言,澤曰:‘當示之以威禮。’明日,太祖於明光宮大會三輔諸將、官吏,論及河北戰事。楷本無召,既虛言邀入,及入光明宮,見公卿無數,俱肅容列坐,龐德引義從軍,京澤引虎賁軍,並披掛環列宮內外,而楷之位居於邊角。楷遂大驚,乃知太祖寬宏,自後益尊事謹慎。”——《舊燕書》.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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