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戰歿尤思過往事(1 / 1)

覆漢 榴彈怕水 3030 字 27天前

大淩河北麵下遊某處,數千烏桓主力正在圍攻背水一戰的一支千餘漢軍部隊,而烏桓單於丘力居正在遠遠觀望戰鬥。

“確定了嗎?”衣著打扮宛如一名漢人貴族般的丘力居忽然回頭,麵上全是擔憂之意。

“確定了。”旁邊一名明顯滿頭大汗而非雨水的烏桓貴族氣喘籲籲的於馬上答道。“隻有南麵二十裡處規泥那裡明確說攔住的公孫大將軍,其餘幾處,無論是往東麵跑的那隊打著白馬旗的白馬騎士還是這裡的這根硬骨頭,都沒有看到公孫大將軍的身影。”

“規泥是個穩妥的人。”丘力居也是終於展露喜色。“他說是應該就是了,你速速去告訴他,務必不要傷了衛將軍……傷了公孫大娘將軍的性命,我馬上趕到。”

這名烏桓貴族不敢怠慢,立即率領數名騎士轉身而走。

“你過來。”丘力居不慌不忙,複又喊來一人。“過河去尋塌頓,讓他的一萬人馬不要再於此處耽擱時間了,立即南下去接應規泥。”

這人也是立即承諾,然後翻身上馬而去。

“收兵!”丘力居最後言道。“此處必然是沒有的了,不要徒勞浪費兵力……咱們全軍結陣去南麵堵人。”

“父親。”就在此時,一名大概隻有十六七歲,負著弓並未持矛的烏桓貴族少年忽然開口。“這支漢軍如此善戰,背水列陣殺了我們那麼多人,為何不留人看住他們,等回頭殺光他們?”

“因為沒……沒價值。”丘力居盯著自己兒子輕聲笑道。“樓班,你知道這個詞嗎?”

“當然知道。”

“那你可知道,這一戰,咱們烏桓人唯一有價值的目的就是抓住那個公孫大將軍,而且還必須是活的。”

“為什麼啊?”年輕的樓班當即不解。“之前段日餘明父親也不讓我殺掉,結果還是讓他送出情報來,差點讓這個公孫大將軍給跑了。”

“段日餘明與公孫大將軍不是一回事。”丘力居一聲歎氣,然後翻身上馬,邊走邊言道。“段日餘明是因為他的根基在柳城周邊,我是真覺得時間長了他能誠心投降……至於我們明知他是間諜卻還走漏消息被他看了出來,那是我們的疏忽。”

樓班緩緩點頭,複又追問不止:“那父親,公孫大將軍又是怎麼一回事?”

“公孫大將軍是北地的主人。”丘力居麵色一肅。“我們這些人,和段日餘明、莫戶袧,還有那些雜胡一樣,都隻是在他家院子裡覓食的家犬、野犬。而我們這次起兵,不過就是想趁著他之前離家,想野犬一樣,偷一口活命的東西罷了。”

“我們有三萬騎兵!”樓班麵色激動的反駁道。“若是那些雜胡也能效忠我們,便有二十萬人口……怎麼能是野犬呢?”

“公孫大將軍有十萬兵,數百萬人口。”身後烏桓騎兵在大股整肅,脫離和高順部的接觸,而丘力居頭也不回的便給出了一個讓自己兒子難以想象的數字。

“可他打仗不如父親!”樓班立刻想到了第二個反駁的理由。“這次雖然有段日餘明報信,卻還是趕不及逃出去,還是被父親和兄長給攔住了。”

“你又說錯了。”丘力居連連搖頭。“天下人都知道,他打仗比我強太多……”

“可是父親此戰已經贏了啊。”樓班迫不及待的重複了一遍。“他都被父親包圍了。”

“我自己設計這個計策的時候都沒指望他能中計。”丘力居歎氣道。“遼西到處是丘陵、河流,就隻有一條五百裡的通道,從管子城到柳城,沒有任何補給……他居然真的隻帶七八日的糧食、幾千雜兵來了,我也是僥幸到了極點。”

“這是父親有天命的意思吧?”樓班依舊不服氣。

“我寧可沒有這個天命。”丘力居忽然勒馬,扭頭嚴肅的看向了自己的兒子。“樓班,你可知道,我這個計策也是絕境中被逼出來的無奈之舉?我這次沒有去救援遼東蘇仆延,沒有去幫助軻比能穩固局勢,那咱們的兩翼必然要失去援護……換言之,如果這一次沒有活捉這位公孫大將軍,咱們父子倆,走運了還能避禍他鄉,不走運可是要身死族滅的。當然了,若以此論,我反倒有些心得了,這公孫大將軍必然也是身後有什麼急迫之事,否則絕不會跟我一樣孤注一擲的。”

“可我還是不懂。”樓班想了一下,然後認真問道。“且不說那公孫大將軍為何中計,父親,為什麼打贏了仗你還要這麼小心?打贏了仗不是什麼都有了嗎?”

“打贏了仗當然是大好事。”丘力居苦笑道。“最起碼原來活不下來的現在能活下來了,但是這位大將軍又不是他一個人……怎麼說呢?這話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跟你說明白的……今日我隻有一件事要叮囑於你,你務必要遵從,否則我隻好把你攆回柳城了。”

“父親請講。”樓班愈發正色起來。

“見到那位騎白馬的公孫大將軍……一定要保持尊重,不許拿俘虜的姿態來對他!”丘力居嚴肅相對。“我對他行禮,你就要對他叩首;我為他牽馬,你就要為他拎著下馬凳;到了柳城,我將自己原來的住房舍讓給他,你就要像避讓老虎一樣繞著那棟房子不許接近!聽懂了嗎?”

樓班猶豫了一下,但麵對著自己父親,卻終於是咬牙答應了下來。

就在丘力居對著自己未成年的兒子循循教導之際,其人卻渾然不知,二十裡外,公孫珣身前的戰局已然反轉。

那個漢軍鐵甲騎士的確忠勇豪烈,黑獺天王的突襲斬首也固然起了奇效,沒有前一個人對這些烏桓軍與雜胡完成震懾,沒有後一個人最關鍵時刻的不留後手,公孫珣甚至都無法來到河對岸……但是,不得不承認,真正讓這些隻願意打順風仗的雜胡部落首領們完成心態翻轉的還是公孫珣的一句話。

因為,這句具有政治承諾性質的話語真真切切關係到了他們部族的存亡,讓他們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抱著某種僥幸心態繼續左右搖擺。

今天這件事要是出岔子了,他們會喪失掉來自南麵盧龍塞的糧食與布匹,會喪失掉遼東的陶器與鹹魚,會沒有地方賣出自家鞣製的皮貨,沒有地方買鐵鍋,而漢人將會用刀子而非安利號的糧食券、雜貨券來換他們辛苦放牧的山羊與馬匹……更重要的是,說不定很快會有兩支數萬人的大軍,一路從盧龍塞自南向北,一路從遼河自東向西,將他們的部族連根拔起。

這樣的話,他們將失去目前的一切,運氣好可以逃到西麵的草原上,運氣差或許整個部族都會消失……就如同自己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那些故事中的配角一樣。

於是乎,這些精於利益計算的牆頭草,一瞬間便反了。

混戰中,白衣烏桓的裝束在為他們的對手提供了太過明顯的標靶,而且更糟糕的是,之前的陣型讓他們幾乎是一瞬間陷入到了被人三路夾攻的狀態。

兩翼的雜胡部落,迎麵渡河而來白馬騎士,原本一千四五對兩百人,現在的一千兩百對四五百人,主將剛剛被斬首,軍中勇士之前被人屠殺,當麵那個被自家單於一再交代不許傷任何毫毛的公孫氏大將軍……如此情形,他們撐了片刻方才崩潰,已經可以誇一誇這些白衣烏桓的戰鬥力與意誌力了。

“不要戀戰!”陡然逃出生天,戲忠嗓音都是打顫的。“趕緊護著君侯往南走!告訴這些雜胡,隻要到了管子城,所有人都是功臣,絕不會吝惜賞賜!”

一眾白馬義從和數十名雜胡部落的核心成員立即湧了過來,然而公孫珣並沒有動身的意思,其人立在馬上,於亂戰中四處尋覓,等看到了那名兀自砍殺不止的鐵甲漢軍騎士後更是遙遙一指。

身側的文則會意,立即引著二三十名義從縱馬而去,卻是有幾人接應到了此人,又有十幾人跑到戰場邊緣,將之前十七名戰死的漢軍騎士放到牽來的烏桓人戰馬之上。

眼見著此人被援護回來,公孫珣這才調轉馬頭,往南而去。

然而向南前行了大約十餘裡,遼西通道極具地域色彩的丘陵之中,卻忽然傳來隆隆馬蹄之聲,聲音的震動如此之大,儼然是有大股軍隊疾速迎麵而來。

“來不及了。”旁邊的一名雜胡首領麵色發白。“大將軍,這裡道路兩側丘陵縱橫,指不定轉過山坡便能迎頭撞上……”

“如此豈不正好?”公孫珣冷冷看了此人一眼。“塌頓若能算到規泥身死,提前繞到此處,我倒是不如直接降了他,求個長生不老!”

言罷,其人更是直接打馬向前。

眾人恍然大悟,也紛紛興奮跟進,而果然,轉過一座小山坡,迎麵正是打著漢字大旗的漢軍大隊,當先為首者更是之前被公孫珣派回盧龍塞的魏越。

魏越看的清楚,遠遠便下馬跪拜相迎。

“後麵還有主將嗎?!”公孫珣遠遠大聲喝問。“總共有多少援兵?你手上此時又有多少兵馬?”

“回稟君候,子伯先生和韓司馬都來了。”魏越趕緊作答。“他們當日接到君候快馬傳訊,聽說君候突然出兵,便立即從盧龍塞起大軍來接應……全軍一萬八千,步騎混雜,分段行進,算算時間,應該隻比君候晚兩日半的路程,我領三千騎兵疾速在前,韓司馬引騎兵五千在後,比我晚半日路程,而子伯先生領一萬步卒與輜重在更後麵,卻不知什麼時候能到……但著實未曾想到今日居然在這裡見到君侯,君侯這是突然折返了嗎?”

這便是行軍速度的問題了……毫無補給點且為丘陵地形的遼西通道之上,騎兵的機動性不是不能發揮巨大的作用,但卻更多的體現在戰場上,而非戰略運行之上。公孫珣之前為了趕時間全騎兵出動,也不過是每日六七十裡,這已經是個很快的速度了,相對應的,韓當、魏越也應該是這個速度,至於婁圭的一萬步兵,雖然帶有輜重,但卻也能每日行進四五十裡,想來再等不到兩日便能見到婁圭了。

平心而論,之前公孫珣隻嫌棄自己進軍太慢,如今卻要慶幸自己進軍不夠快了。

腦中稍一回轉便明白是怎麼回事的公孫珣大喜過望,然後來不及再多說便立即叮囑魏越:“你領前鋒往身後十幾裡外的大淩河畔處為身後大軍立住陣腳,務必小心,烏桓主力說到便到!黑獺,你與他領路!”

魏越也是忽然醒悟到公孫珣這是吃了敗仗,巴不得就此打住呢,便趕緊答應,然後立即回身呼喊進軍,至於那個麵色黝黑的俟汾黑獺則是興奮難耐,也是打馬上前跟上了魏越。

前鋒三千騎兵,外加一些有所心動的隨行雜胡騎兵一起,忽然加速向前,直撲大淩河畔,而公孫珣則引部屬來到了旁邊的山坡上休息,兼待身後韓當所部兵馬的到來。

“君侯!”旁邊的戲忠眼見著局勢徹底扭轉,卻是當眾請罪下跪在地,然後在牛毛細雨中潸然淚下。“今日之險全都是我的過錯……子衡與杜伯侯、沮公祧他們在昌平主持大局,並無失誤;叔治與常伯槐、棗文恭他們輸送糧草,動員民夫,也未曾有半點疏忽;而軍中之人,子伯定製軍略,也是穩妥至極,更不要說,他與義公當時俱在盧龍塞中,程德謀也在漁陽……軍中諸人,如高素卿不過一司馬,田豫不過一少年,數日前的管子城中,做主讓君侯冒險來此的,不過是我一人罷了!”

“你有錯,但不在此處!”公孫珣坐在對方身前,正色相對道。“當日管子城內,誠如你言,隻有你戲誌才一個人能說的上話,但你最多也不過是沒有勸諫,而非主導。這次進軍,不過是我鬼迷了心竅,還想著速速結束動亂去向何進求那個冀州牧……然而,我也是現在才幡然醒悟,當日我能在關中那種局麵下速勝,乃是因為摒棄了身後政爭,純以軍事對之;而今日之敗,便在於強加政治於軍略,以至連迭出錯。誌才,這次出兵中伏,我錯八分、你錯兩分,事情你我當共擔之。”

戲忠身上已經有不少泥水,此時聽到這話更是羞憤:“但身為謀士,臨陣指揮失措,若非我越過君侯,讓高素卿與田豫分兵而走,何至於忽然陷入死地?剛才也能直接突出來了!”

“謀有政謀、軍謀,你本就是法家出身,本事在政治、法度、形勢判斷上,軍事本就不擅長……今天的指揮失措,不在於你,而在於我這個主帥失神無能,居然把你用在軍略指揮之上!”說著,公孫珣努力扶起對方。“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誌才,我輩今日之羞恥,乃是共通的,你要是一死了之,豈不是讓我獨自承擔這份敗軍之辱嗎?以後的路長著呢,若失了你,將來誰替我謀政?”

站起身的戲忠愈發羞憤,卻眼淚漣漣,不知該如何作答。

“且留有用身,替我償今日之敗。”公孫珣扶對方坐下,又對旁邊的義從使了個眼色,這才轉身去了山坡上另一處地方。

“君侯。”山坡另一側,文則等人見到公孫珣到來,也是趕緊行禮。

“如何了?”難掩疲憊之色的公孫珣迎麵問道。

文則以下紛紛無言,隻是趕緊紛紛讓開道路,而果然,在這一隊義從的身後,正有一人跪坐在山坡上,而其人身前還有十七具屍首。

公孫珣走上前去,見那鐵甲騎士如今已然卸甲,隻穿著一件赤色直裾,細雨迷蒙中,其人身下的草叢居然滿是殷紅之色……這絕不是衣服掉色,而是他今日殺人太多,血水浸入同樣顏色的衣服中並沒有顯出來,此時衣物濕透,這才滴水成血。

“你可知道,我當時要你走,並非隻是心下絕望失態?”公孫珣猶豫了一下,方才開口問道。

騎士回過頭來,也是滿麵疲憊之色,兼雙目通紅,其人將要說話,卻一時黯然,難以張口。

“我之前隔河所言,雖然被你駁斥的不值一提,但確實是發自肺腑。”公孫珣見狀一聲長歎。“剛才在河畔見你們奮戰,卻是想到了當年彈汗山處夏育扔下我部獨自逃走一事……這件事,是我生平之大恨,所以我後來尋了個機會,以此為由殺了夏育。而剛剛在河畔,見你們奮不顧身,卻是覺得自己如當日夏育一般可憎,空以高位私念,驅勇士送死,簡直可憎至極!”

“那屬下也隻能再說一遍了。”這騎士抬起頭來,努力言道。“君侯,我之前所言,也是發自肺腑……我們今日不是為了君侯的位階與私念而死,而是為了君侯同時在廣陽所行的仁政而亡,我的這些同郡子弟,死而無憾。”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也一時艱難,勉強控製住情緒後,方才正色相對:“現在可能告訴我你這些郡中子弟與你的姓名了?”

“自然。”這騎士勉力站起身來,這才指著地上屍首艱難言道。“如這個麵色白淨的,喚做王柄,乃是我們常山郡中一名亭舍騎卒;又如那個胡子長的,喚做韓偃,其父乃是郡中吏員;還有那個身材短小的,喚做孫為,其家中是屠戶出身;至於這個年長的,我實在是不知道他姓名,隻曉得他曾為黃巾賊,當日滹沱河敗後被賣到我們常山本地大戶中做徒附,居然也要跟來……”

公孫珣以下,到諸位義從,山坡上的眾人俱皆沉默,靜聽此人說著一些其實並沒有太多內容的介紹。

“最後這人……這人喚做夏侯蘭,常山真定人,與我乃是同鄉鄰舍。”騎士指向身前最後一人時,言語愈發艱難。“他自幼讀書習武,兼通文武,而且格外擅長軍法,鄉中人都知道他心存大誌,此番聽聞君侯平叛招兵,便是他攛掇著要來投軍的,隻是因為我長他一歲,才被推為首領。君侯,至於我本人,乃是……”

“我知道你是誰。”公孫珣仰頭長歎一聲,倒是搖頭打斷了對方。“你說到常山我便知道你是誰了……我在中山任上便聽過你的名聲,還曾派人往你家中送過禮物。”

這騎士當即低頭默然。

“子龍!”公孫珣一度想上前握住對方雙手,但最終卻反而是轉過了身來。“天長日久,時事易轉,你這十七位鄉人之姓名與麵目,還有今日臨陣以一死答我之言,恐怕都會被人漸漸遺忘……故此,你日後常在我身側,要多多提醒於我才對。”

“喏!”趙雲躬身應聲。

——————我是記不住姓名的分割線——————

“趙雲,字子龍,常山真定人也。雲身長八尺,姿顏雄偉,中平末,遼西烏桓叛,其為本郡所舉,將義從子弟詣太祖。及太祖為烏桓所困於大淩河,不得渡,雲引十七騎隔河見之,不避刀矢,迎千騎而衝,凡數次,左右皆亡,雲獨身猶衝殺不止,震驚兩岸。太祖壯其舉,乃親持刀而渡,呼各部雜胡殺烏桓求赦,乃得脫。時軍中文士,戲忠者皆在,蒙此得免其難。雲亦遂與太祖征討。”——《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PS:感謝書友隨緣獻紅塵,歧離穀的藏書的打賞……尤其是隨緣獻紅塵,第二十一個盟主了,萬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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