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左將軍皇甫嵩,其人經曆了白日戰事,晚間的刑殺,早已經心如止水,不想多理會軍中之事……但公孫珣請他深夜而來,他倒也無法推辭。
“不瞞皇甫公,戰事已定,我明日便要走。”深夜私帳,二人隨意坐定,公孫珣便開門見山。“表功的奏疏戰前便已經送去一封,剛剛又讓王羲伯寫了一封新的,已經連夜送往洛陽……臨行之前,有些事物想托付給皇甫公。”
皇甫嵩麵不改色,幾乎是瞬間醒悟:“可是要將俘虜交與我處置?衛將軍放心,既然已經施展了刑罰,俘虜在我這裡一定會妥善安置。”
公孫珣點點頭,這便是他選擇皇甫嵩的理由,既然已經處罰過了,就沒必要再行殺戮,而皇甫嵩之前展示的態度此時反而是最佳的。
而相對應的,皇甫嵩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並不以為意。
不過,公孫珣點完頭後複又補充了一句:“數日後洛中必然有旨意到,在這之前,非隻是俘虜,我部北軍三河五校,乃至大營、後勤、節杖……總之,此處種種,也全都交給左將軍暫且節製。”
皇甫嵩這次是真有些茫然了,他並沒有直接答應,而是沉吟許久方才正色相詢:“彆的倒也罷了,文琪此番返回洛陽,居然不帶北軍與節杖複命嗎?北軍本就是禁軍,大不了將三河騎士在函穀關就地解散,隻帶北軍五校歸洛就是。還是說洛中有變,大將軍為了防止人心不安,這才專門有言在先,讓你不必帶兵回去?”
公孫珣沉默了片刻,但還是說了實話:“明日便要走,我也沒什麼可遮掩的……其實,我說將走,不是受大將軍之令回洛,而是要回幽州。”
饒是皇甫嵩屢經動亂,也不由心下驚疑:“幽州出了何事?”
“幽州有變,烏桓、鮮卑俱反,以至於隔斷塞外!”公孫珣懇切言道。“皇甫公,幽州鄉梓受叛軍襲擾,涼州前車之鑒在此,我不得不管。再說了,今日已經破敵,我公孫珣也算沒有辜負了中樞與大將軍的托付,更沒有辜負關中士民……那明日,自然便要輕身返鄉,戍衛鄉梓。”
皇甫嵩一時歎氣,卻又許久不言。
而公孫珣說完這話後也沒有過分逼迫,隻是安靜等對方言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皇甫義真才有些艱難的追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是年前反的,過年後蓋元固在長安接到信使,便匆匆過來了,也就是正月初三那日我才得了訊息。”公孫珣緩緩而言。“便請他封鎖潼關,然後便提軍來戰了。”
皇甫嵩陡然想起公孫珣當日收到信後,將信件直接塞入到靴子中的情形,一方麵佩服對方的鎮定與雷厲風行,另一方麵也是確信無疑了:
“隻有一問……為何不讓前將軍代為節製?”
“因為前將軍按捺不住自己的功名之心,之前隻在此處屯駐,便和驃騎將軍、袁氏皆有交通,何況如此戰事已定?隻怕洛陽亂局少不了他的出場。”燭火下的公孫珣不由一聲嗤笑。“其實我對前將軍並無什麼偏見,他欲如何我也……並不在意。而洛中如何,我也並不是很在意。隻是走之前,我萬萬不能親手授這些人以權柄。否則他們日後惹出禍來,我豈不是要被人指為同黨?”
皇甫嵩欲言又止……其實,到了皇甫義真這個層麵,又何嘗看不出洛陽要出亂子?又何嘗不知道天下已經板蕩?又何嘗不清楚董卓為人粗暴強橫?所以,公孫珣給出的理由確實讓人無話可說。
而且何止是董卓,同樣的道理,若把這些兵馬俘虜交給完全忠於那個天子的蓋勳,鬼知道蓋勳回到洛陽後會不會作出當日張奐的舊事?而若是交給作為黨人骨乾的劉表、鮑信,天知道會不會同樣失控?
這個時候,居然還真是他皇甫嵩最為妥當。
“隻待洛中旨意。”停了半晌,皇甫嵩方才答應。“若洛中有所分派,我必然會將兵馬交出……”
“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公孫珣攤手笑道。“反正皇甫公多半隻是與我一樣,不想淌這趟混水罷了……我將全軍與你,恰如你待旨意行事。”
皇甫嵩一時搖頭,然後便徑直告辭,隻待明日公孫珣親自當眾交接。
然而,等到這位左將軍回到自己駐地,匆忙喚來自己侄子皇甫酈做出交代,讓其為明日軍權交接做準備之時,皇甫酈卻是久久沉默不語。
“這是何意?”上了年紀的皇甫嵩頭疼至極,隻能無奈扶額詢問。
“叔父大人。”皇甫酈思索再三,咬牙言道。“前將軍之前便不服你,便是對衛將軍,今日一戰之前其人也頗有不忿之色,明日交接,衛將軍在此主持,局勢必然無憂。可衛將軍一走,前將軍必然生亂,說不定會立即奪回舊部!他的那些舊部,都是跟他數年被他恩養許久的心腹,如何能製?”
皇甫嵩當即搖頭:“我隻是代管兵馬,洛中旨意一到便奉旨行事,他的舊部,奪回去便奪回去好了……數日之間,難道就會反了嗎?”
“若是洛中旨意到後,其人依舊我行我素呢?”皇甫酈追問不止。
“那就更不必管他。”皇甫嵩再度搖頭。“董仲穎沒有你想的那麼蠢,他若是抗旨,不是大將軍便是袁隗與他有約,恰如之前公孫珣在函穀關斬殺趙延一般,自有所恃……這種事情咱們摻和什麼?”
皇甫酈依舊有話要說:“叔父大人,咱們即便是不學董仲穎那般欲在洛中有所為,也該學衛將軍明哲保身吧?”
“你小子……到底什麼意思?”皇甫嵩終於無奈歎氣。
“公孫文琪今日歸幽州……真的隻是記掛鄉梓嗎?”皇甫酈咬牙反問。“幽州早不反,晚不反,為何今日反?”
“自然是因為衛將軍離開彼處,才讓彼處鮮卑、烏桓生了異心。”皇甫嵩當即駁斥。“這件事情朝中已經知道,不過衛將軍為了防止軍心動搖,才主動隔絕消息的……你莫要亂說!”
“便當是如此好了。”皇甫酈依舊有自己的想法。“可依我看,幽州即便有亂,也未必就如涼州這般可怖,其人如此著急返鄉,恐怕抽身事外坐觀成敗之意還是有的!待洛中局勢崩塌,他必然會攜幽燕之士南下洛中,奠定局勢!說不定還要取大將軍而代之,獨攬大權!”
“那又如何?”皇甫嵩一時冷笑。“你以為你家大人我沒想到此處嗎?”
皇甫酈當即愕然。
“小子,”因為熬夜而雙目通紅的皇甫嵩盯著自己侄子緩緩言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不就是想讓我借此良機,製住董卓,獨占此處五萬大軍,然後進可為洛中事,退可保關中、平涼州,安定一時……對不對?”
“是!”皇甫酈勉力應聲道。
“那你可知道,數年前,尚且為我幕僚的閻叔德還曾勸我南麵稱製呢?”皇甫嵩愈發冷笑不止。“他當時說涼州已經到了必反的境地,若我能舉大兵聯合涼州叛軍,則皇甫氏亦可代劉氏為之……這豈不是比你今日的主意更好上三分?”
皇甫酈愈發不知所措。
“但我問你。”皇甫嵩繼續滿臉嘲諷,追問自己侄子不止。“若我當日真的信了他的話,你今日會不會也陳屍在渭水之中?”
皇甫酈尷尬下跪請罪。
“你啊!”皇甫嵩見狀不由歎氣道。“閻叔德為何自戕,我就不多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咱們就事論事,隻說你的主意……按你的說法,大將軍欲為洛中事,閹宦欲為洛中事,黨人欲為洛中事,然後董仲穎也欲為、公孫珣亦欲為!而剛才公孫珣還向我透露,暗指袁氏也包藏禍心……既如此,這麼多人,最後偏偏又隻有一個人能贏,此人憑什麼是我們皇甫氏?我們皇甫氏到底有什麼?五萬兵馬又如何,信不信蓋勳第一個拉走五千人去守長安城?然後北宮一道聖旨便能散了兩萬,大將軍一聲令下,袁氏幾封書信,又能跑了兩萬?最後衛將軍領著幽燕之士南下,你都沒有兵馬抵擋的!”
皇甫酈尷尬低頭叩首。
“此事不必再多言。”皇甫嵩最後乾脆甩袖言道。“我今日可惜的隻有一件事……那便是董仲穎、公孫文琪、袁本初,乃至於大將軍這些人物,最後居然隻能有一個人能善終,而我這種老朽卻能以名將之姿流於史冊……真是可惜!”
皇甫酈喏喏而走。
“就是這般了。”
翌日上午,軍帳之中,公孫珣將目光從呆若木雞的戲忠身上移開,複又掃視了下麵神色各異的眾將一圈,卻是乾脆直接。“此間五萬大軍,萬般權責我皆準備托於左將軍,爾等須好生聽令,靜待洛陽封賞……”
言到最後,公孫珣終究是瞥了一眼身側的董卓。
孰料,董卓巍然不動,居然沒有半點表示……很顯然,這位前將軍心裡很清楚,昨日大勝後,公孫珣自有他的一番威信,此時跳出來,怕是隻能碰壁;而反過來說,等公孫珣離去,萬般事皆可為,卻又沒必要如此操切。
其實不止是董卓,軍中諸將皆無言語,便是劉表、蓋勳也都沒有什麼話說……公孫珣不給他們兵權不僅是有所防範,更重要的一點是,從位階上來看,他們也沒資格接手這支部隊。
“既如此。”環視一周後,公孫珣不再猶豫,而是即刻起身吩咐。“義公引三百義從隨我同行,不要什麼多餘準備,即刻返鄉。而子泰(田疇字)引其餘義從兼領傷員,在後安頓完畢,養好傷、收拾好義從骨殖,再歸幽州不遲。”
韓當、田疇昨夜已經得到訊息,並有所準備,於是當即領命。
而公孫珣說完話後,乾脆抬腿便走,居然是要立即出發……兩側將領、軍官、吏員不敢怠慢,紛紛起身行禮相送。
便是董卓和皇甫嵩,此時也難得起身拱手行禮。
“君侯!”未等公孫珣出營,徐榮第一個忍耐不住。“既烏桓反叛,還請許我隨君侯歸鄉……”
旁邊呂布則是欲言又止。
“些許烏桓叛亂,必然馬到成功,何須伯進隨行?”公孫珣停下腳步,不以為意。“再說了,昔日我在孟津曾立誓,遲早要回中樞做一番大事,大丈夫生平誓言,豈是虛妄?等我平定遼西,便會立即歸來。”
徐榮、呂布等人俱皆鬆了一口氣。
公孫珣緩緩頷首,複又前行,但來到營帳門邊上的時候,卻又不禁主動對著一人駐足:“相識一場,前路漫漫,文和難道沒有話對我說嗎?”
“將來的事情,誰能知道結果呢?”賈詡更加努力躬身道。“屬下試言……”
“你說。”
“若君侯回來的晚,自然可以從幽州入冀州轉河內;但若來得早,不妨走並州。”賈詡頭也不抬的言道。
“這倒是有意思。”公孫珣半是失望,半是隨性歎道。
然後,其人到底是出帳而去了。
眾人追出帳外,見到韓當引三百義從,卻從軍中調度了足足千餘白色戰馬,儼然是一人四騎還不止,而且早已收拾妥當、牽係完畢……戲忠昏昏沉沉,最後一個上馬,然後這千餘白馬便在初春的陽光之下,沿著渭水,緩緩而走。
此時是不能起速的,因為渭水畔血跡未乾,屍首未焚,刀兵未收。而行了數裡,走出戰場範圍後,全軍方才起速,卻是一路狂奔不止,到了傍晚天黑之前,更是在美陽轉向北麵,以至於偏離了渭水。
“君侯!”晚間宿營,剛一下馬,戲忠便不顧兩股戰戰,勉力詢問。“這是要往何處去?”
“黃河正在冰汛。”公孫珣回頭扶住對方,從容而答。“為防萬一,咱們須從蒲津過浮橋而走。”
“真的是幽州有事?”戲忠滿頭大汗。“我還以為君侯是戲言,乃是洛中天子已死,借此脫身……”
“真是幽州有事。”公孫珣輕笑道。“不過你也無須在意,烏桓人不足唯慮,隻是礙於遼東遼西交通隔斷,不得不回去疏通一二……至於說天子,我現在倒是盼著他晚死幾日才好。”
戲誌才當即長歎一聲。
“本初就這麼斷定公孫文琪會回去?”同一時刻的轘轅關外,一處亭舍之內,許攸難掩好奇之色。
“公孫文琪必然會走!”幾案對麵的袁紹捧著酒杯略帶醉意,聞言微微歎道。“因為他與我不同……我的根基是家聲、是名聲,這些都根植於洛陽,他的根基卻是兵馬、是錢財,這些又都在地方,故此其人一定會即刻返鄉處置烏桓、鮮卑的叛亂,正如我一定要回洛陽,去完成我辛苦謀劃數年的事物一般。”
“汝南那邊,我們本來做的不錯的。”許攸無奈搖頭。“多待一段時日,未必不能收地方勢力為己用。”
“公孫珣在關中做的也不錯。”袁紹輕鬆答道。“若非是此番突然後方起火,其人必然能大獲全勝,然後名望日盛……我不能再拖了!”
“可是怕就怕,公孫珣善於用兵,此去幽州,輕鬆便能複返,而天子卻還在支撐中……”許攸攤手言道。“屆時又該如何?”
“所以說,彼輩獨夫,如何還不死?”袁紹終於憤然作色,將酒杯摔在了幾案之上。“他難道不知道,天下人想他死很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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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既亂,太祖欲歸平亂,遂屬全軍於左將軍皇甫嵩。未走,卓於軍中聞之,卑辭怯意,恭謹相送。隔日,待探太祖出蒲津,乃大喜作色,疾召舊部李傕等,分營自立,不與嵩製。”——《舊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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