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任誰放在董卓或者皇甫嵩這個位置恐怕都會心中有所不平。
皇甫嵩黃巾之亂後就是車騎將軍兼冀州牧了,哪怕二者都是打了折扣的,那也是車騎將軍與冀州牧吧?
然後呢?然後為了給人騰位置,為了收回車騎將軍印,洛陽一腳把他踢開,從一個車騎將軍變成了閒居在家之人,八千戶的縣侯變成了兩千戶的鄉侯。現在用得著他了,再把他一個老頭子一紙詔令從家中拎出來繼續賣命……卻要與昔日看不起的人同列,變成昔日同僚的下屬,誰心裡能忍?
董卓更憋屈。
因為正如他本人所言那般,自從皇甫嵩當日罷免以來,整個涼州戰事幾乎全都是他一人在力挽狂瀾!
皇甫嵩罷免了,是他一個人在扶風這裡勉力防禦;
張溫征西了,是他全力奮戰才打了大勝仗攆走韓遂;
張溫大敗而歸,全軍潰退了,他又是唯一一個全師而歸,保全軍隊的;
後來張溫這個敗軍之將滾回洛陽,繼續當其人的大官去了,又是他董卓一個人帶著兩萬兵在這裡不計辛苦,成年累月的防禦叛軍……
而如今,戰事複起,卻居然不能當一任主帥,憑什麼?!
當然了,董卓心裡其實很清楚憑什麼,而且他也說了出來……因為他不讀書,因為他是涼州一武夫,所以在洛陽那邊的諸公眼中,他董仲穎做一個前將軍,封個鄉侯,領兩萬兵就已經到頭了,以後除非出了什麼天大的亂子,否則不可能給他更高的權柄!
皇甫嵩也是涼州人,但是讀書學經,所以在洛中那些大人物眼裡比他董卓高一級;公孫珣其實也是邊鄙,但他非但讀書,而且還辦學教書,而且還誅宦,而且還是劉寬認定的政治繼承人,所以其人在中樞眼裡上限隱約又高一級,所以天子當初都沒收他印!
而如今,其人又借著與大將軍的私交,扯入洛中紛爭,所以又被高看了一眼。
這些道道,董卓心知肚明,他弟弟送來的那些情報更是嚴絲合縫的驗證了這一切,但越是如此,董仲穎就越是憤慨!
憑什麼不許他更上一步?
憑什麼到此為止?
老子明明功勞、苦勞俱備啊!
“若我兒尚在,心便是不能平,又何至於此呢?”當日晚間,臨睡之前,董卓如此對兩個女婿言道。
這下子,李儒與牛輔難得同時明白了嶽父的心境。
經曆了十一月的嚴寒與冰雪,整個關中的十二月,都顯得晴朗怡人。
故此,公孫珣到達長安後不久,稍作休整,便再從長安出發,往董卓、皇甫嵩所在的汧水大營而來。
而此番上路,不過就隻是區區兩百裡的路程了,而且關中平原沿著渭河一路坦途,所以,公孫珣所部萬餘禁軍西行不過三日,第四日上午便已經遙遙望見後來雍州得名的雍縣所在了,甚至已經有董、皇甫二人麾下的漢軍遊騎出現在了軍隊的視野內,雙方立即就建立了聯係和交互。
又過了小半日,晴朗的冬日藍天之下,前軍已經抵達預訂位置,並立即著手安營紮寨。同時,左右兩個大營之中,前將軍董卓、左將軍皇甫嵩都已經率領各自軍中將校往此處過來相迎。
而當此之時,軍中主帥公孫珣也是在營前數裡處停步,然後引著軍中將校下馬在路旁稍歇,並整理儀表。
與此同時,其人還喚來了軍司馬賈詡,並主動求教。
“董公與皇甫公固然可歎,我也敬重他們是軍中宿將,但此番大敵當前,軍事凶危,便也顧不得許多了。”公孫珣立在道旁,一邊在義從的幫助下披甲束帶一邊開門見山。“文和,我一直對閻叔德之言深以為然,自當日在孟津相見,便視你為良、平之屬,你今日請務必告訴我,我該如何才能統一軍權呢?”
賈詡沉默了片刻,又瞅了瞅道旁十餘名從長安跟來的關中大員……他不相信公孫珣心中沒有定計與準備,也不信那個在潁川學了多年法家之道的戲忠沒有給他的主公將形勢分析透徹,但既然對方是長官,又這麼問了,他賈詡也隻能再答一遍了。
“將軍。”賈詡稍一思索後微微躬身而言。“為今之計並無什麼妙策,因為無外乎就是三條路可走……”
“說來。”
“當先者,便是將軍持節而來,兼有洛陽明文定劃,董公與皇甫公就是您的副將……這是大義,堂而皇之名正言順便可!”
“不錯。”
“其次,前將軍、左將軍俱與君侯有故交,更兼位階到了三位將軍這份上,總不至於當麵衝突吧?不妨論情麵、論故誼、論軍事……”
“便是以禮相待,來軟的了?”公孫珣失笑相對。
“正是。”賈詡也微微低頭。
“還有呢?”
“還有便是,實在萬不得已,也隻能拿威勢壓服二人了。”說著,賈詡又一次看向了隨在中軍的十餘位兩千石,然後才正色相對。“畢竟是軍國大事……不過我以為,事到臨頭,以皇甫公與董公的操守,不會有人誤判形勢的。”
關中三郡,三位太守、三位都尉,除了一個蓋勳留在長安坐鎮後方外,其餘全都到此。再加上軍中本來的三名校尉、一位騎都尉,還有一個名義上是六百石,但其實位階等同兩千石,甚至還稍有過之的北軍中候劉表,累計十人整,如今全都老老實實隨公孫珣的中軍至此……這是公孫珣四日前在長安,用閹宦子弟、長安縣令楊黨,以及長安本地豪門,跟皇長子劉辯親信宦官有關係的高氏全族腦袋換來的。
此舉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這些人拿低姿態,從而凸顯公孫珣這個衛將軍的高姿態,可能還要借此下馬立威。
而賈詡的意思也很清楚……不要上來便做這種傷感情的事情。
公孫珣早已經穿戴完畢,宛如沒有看到對方的目光一般,隻是繼續饒有興致的反問道:“這便是先禮後兵的意思了?”
“不錯。”賈詡回過神來,繼續言道。“叛軍隻有一個涼州,物資匱乏,且以叛軍之身來攻司隸終究心存不安……如今他們被擋在陳倉,著急的不該是我們,我們這邊著實不急。”
公孫珣不喜不怒,不置可否,隻是微微頷首。
旋即,數名義從忽然上來,將一件加了內襯的上好錦袍奉上,便要為賈詡換上,而賈文和明顯有些不太適應,居然連續躲閃了幾次……於是乎,公孫珣上前一步,居然主動為對方穿起了錦袍。
周圍人卻紛紛側目,而賈文和卻反而鎮定了下來……他明白公孫珣的意思,對方沒有指望用這種小伎倆來收服他賈詡,但若不做這種事情,又如何能乾脆直接的表達出其人是真的把他賈文和當做張良、陳平一類的人物呢?
眾人整理儀裝完畢,便重新上馬趕向前方大營。
彼處雖然大營還在緊急修築之中,但因為早有輕騎至此告知了公孫珣的到來,同時在兩座軍營中間劃定了新的大營大略,所以董卓和皇甫嵩再不對路,也還是很講職業操守的讓人幫忙大致弄了些鹿角之類的東西。
等到公孫珣率眾到達此處,二人也是親自出營相迎。三人一時言笑晏晏,卻隻說起當年往事,居然是半點不快都未顯出。又過了一陣,聽聞前麵侍從來報,說是已經在營中尋到了一處向陽高地,並擺好了座椅、幾案,請衛將軍前往歇息,並豎起節杖,升起旗幟……公孫珣更是與二人把臂共行,徑直往彼處而去。
誠如賈詡所言——這三人哪怕相互之間不滿之意已經昭昭可現,甚至率先到達的董卓、皇甫嵩各自部屬私下裡都已經開始有所摩擦,但單以最高層而言,表麵功夫還是有的。
不然呢?讓董卓、皇甫嵩這樣的人天天麵對麵互相吐口水?
吐口水也是要按照規矩來的。
眾人來到高地前,眼見著立好了節杖、豎起了旗幟……本該按照各自官階上前參拜新來的主帥衛將軍公孫珣,然而這個時候跟著董卓、皇甫嵩而來的大部分部屬才驚愕發現,這片台地上居然沒有他們的落腳之處。
不是刻意刁難,而是跟著公孫珣到來的大員太多,足足九位兩千石,外加一位北軍中候,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圍著公孫珣上去,故此,軍中千石以下根本沒資格上前,如李傕郭汜皇甫酈之輩便是勉強上去了也無話可說……兩千石與其下的官員,差距實在是如天塹一般。
與公孫珣把臂上前的皇甫嵩、董卓也發覺了這一幕,然後二人雖然稱不上色變,卻也不免收起笑意,顯得有些嚴肅起來。
果然,上到台中,公孫珣撒開手來,堂而皇之的立在正中,而跟著皇甫、董二人至此的大部分軍官情不自禁的便隨著劉表為首的十位大員一起躬身參拜。
但立在公孫珣身下不遠處的皇甫嵩與董卓對視一眼,到底是板著臉側身站直了身體……既不受這一禮,也絕不可能朝著公孫珣行禮!
他們可是要臉的!
但就在此時,上方正中的公孫珣卻忽然出言吩咐:
“諸公,昔日皇甫公覆滅張角,救國家於傾覆,堪稱大功。而以天災罷免,實屬閹宦作祟,假言托之。故此,區區左將軍,實在是不足以彰顯其德……而朝廷可以不賞,我等卻不能置若罔聞……諸公既難得隨我至此,不妨再拜一拜皇甫公!”
皇甫嵩尚未反應過來,便見到以黨人八駿劉表為首,十位大員為首,居然一起躬身朝著他再度彎腰參拜,也是不免強做支撐,然後尷尬失笑。
這一拜後,皇甫嵩倒是氣消了三成,而董卓卻本能的望向了公孫珣。
果然,公孫珣居高臨下複又言道:“諸公,凡數年間,涼州事皆董公一力支撐,關中、洛中平安也是董公辛苦維持……此番大戰將起,朝廷不以方麵之任委之,實屬有負於董公,君等受其恩惠,不可不拜!”
言罷,這十位軍中、關中地方大員也是再度老老實實俯首相對,朝著董卓正式一拜。
而與皇甫嵩不同,董卓聞言一聲嗤笑,倒是昂首挺胸,坦然受了這一拜。
台下,剛剛抬起頭來的賈詡看到這一幕,因為公孫珣采用他先禮後兵之論而得來的好心情倒是瞬間煙消雲散了……他敏感的意識到,這位同鄉董公雖然麵色如常,但心裡怕是已經鑽了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