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珣沉默以對,因為他幾乎立即就明白了王道人的意思。
一方麵,這個人雖然出身太原王氏,但卻容貌醜陋,自少年便絕了仕途,所以隻能學些旁門左道,然後流落江湖,無疑是個典型的不為世人所容的歪門邪道。
另一方麵,王憲雖然於造反什麼的無所求,但黃巾軍和太平道卻依舊給了他生存的價值與做人的尊嚴。
而眼下,黃巾軍要覆滅了,那些願意尊重他,甚至可以說需要的人也要沒了。如此情狀,與其苟延殘喘於容不下自己蒼天之世,倒不如陪著這些需要他的黃天之民一起上路……恰如數年前邯鄲往鄴城路上那般。
一念至此,公孫珣心中不由微動……他哪裡還不明白?實際上,當數年前一眾人從邯鄲一路往南,路遇流民之時,這王道人便已經做出了今日的選擇——他和所有人分道揚鑣,孤身向北,選擇了以太平道人的身份融入流民之中。
那一日,自己沒有攔住對方,今日之事便已經注定了。
“給他鬆綁。”公孫珣揮手示意,然後複又正色詢問道。“可有什麼交代?相識一場,必不負所托。”
“並沒有!”被解開繩索的王憲先是恭恭敬敬朝公孫珣、婁圭、韓當、關羽等故人團團行禮,以示感謝,然後坦然言道。“諸位皆是做大事的人,一介邪道,無牽無掛,何言托付?非要問我,無外乎是希望諸位勉力加餐,保重身體,如此而已。”
言罷,其人頭也不回,直接扶著頭上黃色抹額,便轉身往北,踉蹌而走……相比較於數年前在鄴城北麵的身影,倒是堅定了不少,甚至居然有幾分急促的感覺。
王道人這個人雖然向來有些瘋瘋癲癲,但其人廢物到人畜無害的地步,更是難得有幾分行善之心,故此,眼見著他如此坦然赴死,倒是讓關羽、韓當、婁圭等見慣了生死之人紛紛有些震動難言。
公孫珣端坐在小坡上的馬紮上,目送對方消失在紛亂的河畔中,卻是再度閉眼。
不過,稍待片刻,忽然又有牽招來報,說是有擒獲的一個黃巾軍小帥自稱故人,請見君侯,已然縛來。
有王道人的前鑒,公孫珣倒也認真了起來,但等他睜開眼睛,看著地上被捆縛著的人卻又一時蹙眉:
“你是何人,為何要妄稱我的故人?”
此言一出,送人過來的牽招乾脆拔刀,就要在此地了結這個膽大包天之徒。
“小民不敢稱大將軍故人!”這個相貌平平的中年黃巾軍小帥趕緊雙膝落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卻又狼狽解釋起來。“隻是若非如此,實在是難見大將軍的麵,問清楚我弟的下落……”
公孫珣依舊糊裡糊塗,但韓當卻立即明白過來,直接抬手用刀鞘擋住了牽子經。
公孫珣見到韓當的反應,也是登時恍然大悟,卻又旋即勃然大怒,居然直接起身將座下馬紮整個狠狠砸到此人麵上:“你也有臉問你弟弟的下落?!若非是你做了賊,賈超何須去死?!”
地上這中年人,也就是賈超之兄賈平了,被硬生生砸了一下,卻恍然未覺,隻是以頭搶地,宛如在回應公孫珣的質問一般,又宛如喃喃自語:“如此說來,那日獨自荷旗往廣宗城下送死的,正是我弟了?鄉人們都說像,我還不信……”
賈超之事乃是公孫珣離開東郡後最是憤恨懊惱之事,此時他見到賈平在前,又如此窩囊,全無其弟弟半點風采,難得氣血上湧,居然直接拔刀……不過,眼見著韓當突然撲通一下跪在賈平一旁,公孫珣終於還是冷笑一聲,收起刀來。
“不要再嘀嘀咕咕了!”收起刀後,公孫珣依舊氣憤難耐。“看在你弟弟的麵子上,自己回家去吧!”
牽招雖然對賈超的事情不太清楚,但眼見如此情形,哪裡還會猶豫,於是立即動手,便將賈平解綁。
孰料,解綁之後,這賈平回過神來,先是就地叩首,然後卻又緩緩搖頭:“不瞞大將軍,小民已經沒有家了,而且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一直跟著大將軍做事……”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去當黃巾?當日隨便逃出來尋你兄弟便是!”這次當眾喝問起來的,卻是上前一步的婁圭,而婁子伯儼然是生怕這個不懂進退的人徹底惹怒了自家君侯,到時候讓韓當更加難做,這才強行出頭。
“這位先生。”賈平惶惶搖頭。“我家在安平钜鹿交界處,二月那時候忽然間滿鄉滿縣滿郡之人都做了黃巾,我若不去當黃巾,如何能保住我妻子呢?她當時懷孕七個多月,而我之前的孩子又都夭折,如何敢逃出去?故此,鄉中太平道人尋到我,以當日施符水給我娘、給我幾個夭折孩子的事情,還有替我遮掩案情一事來做說法,強要我去做黃巾,我哪裡敢拒呢?”
婁圭為之一歎,卻是回頭偷看了公孫珣一眼,然後無力揮手:“速速走吧,回家帶上你妻子兒女,去邯鄲、鄴城尋安利號,報上你弟弟的名字,讓他們捎待著你全家便往遼東走……以後再也不要回來。”
賈平再度叩首,卻也是一歎,弄的婁圭頗為無語。
倒是那邊牽招牽子經一時搖頭,然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子伯先生,適才這人便說他已經無家了……”
婁圭與旁邊還在跪著的韓當對視一眼,忍不住頭皮發麻。
“當日大賢良師召集各地黃巾往廣宗去,我們本地那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帥不想去,便拿捏著我將要臨產的妻子,強要我來做小帥,領人去廣宗……我不得不去。孰料半路上妻子難產,孩子生下來便是死胎,到了廣宗,她思念孩子過甚,沒幾日也死了……我之所以苟且,便是想熬到事後再去尋我兄弟,若能見他成家立業便也知足了。”賈平言至此處,不由淚流滿麵,隻能連連叩首。“其實,當日鄉人都說城下死的人是我兄弟,我便猜到了一二,隻是不敢信而已,今日知道了,也沒有掛念了!”
“那便去吧!”公孫珣聽得心裡發堵,隻能扶刀轉身過去,然後背身催促了一聲。“何必在此處絮絮叨叨個不停呢?”
“還是要謝過大將軍,還有這位韓統領的恩德。”賈平依舊淚流不止,兼叩首不止。“若非兩位,我們家中人早在七八年前便已經死絕了,而且我在廣宗也打聽到了,那馬老公也是大將軍殺的……倒也不虧了!”
言至此處,此人再度伏在地上對著身前諸人挨個叩首,然後才起身往北而走。韓當站起身來,往北跟著走了兩步,終究是垂頭喪氣的停了下來。
而看到事情告一段落,候在坡下的劉備也拱手上前:“兄長,適才我……”
“又是故人嗎?”公孫珣頭也不回的質問道。
“正是。”劉備勉力乾笑道。“兄長在邯鄲有所履任,此處故人多一些也是尋常……我已經問清楚了,此人自稱是前趙國佐車副史李明李易之……言之鑿鑿,未必是虛。”
公孫珣依舊背對眾人,麵南而歎:“這倒真是故人,董公仁也曾與我說過,當日亂起,他確實是去投了張角……實際上,張角在河北經營日久,他當日一舉事,這周邊郡國便十室五空,便是褚燕,若非我及時趕到,怕也是要從了賊的。”
“那……要不要見一見?”聽到同僚如此秘辛,劉備愈發尷尬。
“我也不知道。”公孫珣依舊頭也不回。“若是擔心被隨意殺了,借故人之名請降,念在昔日緣分上見見倒也無妨,就怕也是來辭行的,那便難堪了……”
劉備低頭不語。
“然而,事情反過來一想,”公孫珣繼續冷笑一聲道。“若是請降,其實見與不見都無關礙,可若是辭行,又怎麼能因為難堪而不見呢?”
劉備在坡下緩緩頷首,卻是直接退下,須臾後,便直接引著一個頭裹黃巾之人過來……因為直接解開了繩索,故此隻讓他在坡下遙遙立住。
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讓自己暫且忘掉賈超之事,複又收斂表情,這才回過頭來,居高臨下,麵無表情的看向了李明:
“如此說來,你也是來辭行的了?”
李明是郡吏出身,相較於之前賈平的絮叨,言語和禮節中自然乾脆了不少,其人當即拱手而拜:“然也!若是彆人在當麵,自然無須多此一舉,可君侯當日曾實際主政趙國,多少與我有一兩分君臣之實,而那一兩年也是下吏過得最痛快的日子,不能不來告辭。”
“你終究是郡吏出身,為何一定要……”公孫珣欲言又止,隻能以手指北。
所指之處,漳河深不可測,又隱隱有哀泣之聲順風而來,隻是公孫珣心中有所覺悟,所以早早避開河畔,刻意選到了這麼一個較遠的地方,這才省的去看清彼處情形而已。
“當日,國中佐車吏王冉君侯還記得嗎?”李明並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過來問了一句。
“自然記得。”公孫珣失笑道。“王冉王啟明嘛,當日便是你二人辛苦守著滿是荒草的郡寺,我第一次進去直接栽了一跤……也因為此事對你二人印象深刻,他年長一些,你年輕一些,對不對?聽董公仁說,當日他也投了黃巾?”
“難得君侯記性如此之好。”
“我倒是不想如此記性好。”公孫珣再度嗤笑一聲。“他在何處啊?”
“死了。”李明微微歎道。“就是剛剛,我和王冉一起隨人公將軍作戰,我有些膽怯,故意落在後麵避戰,他卻因為向來感念人公將軍的知遇之恩,所以衝鋒在前,於是被君侯的白馬騎兵一刀砍了腦袋……說起來也是他自尋死路,君候的白馬義從彆人不知道他難道不清楚?總之,王君確實死了,我當時正在逃竄,回頭一眼,看的清清楚楚。”
“如此說倒是怪我了?”公孫珣不由負手再笑。“居然對故人刀兵相見。”
“君侯不該有如此念頭!”李明忽然麵色一肅。“兩軍交戰,你死我活,勝敗之後,身死族滅本就是咎由自取,將軍可有懷仁之心,卻不可自責之念!至於啟明兄之死……乃在於我……是我當日誤判形勢,力勸他隨我一起投奔人公將軍,以至於與君侯這般人物沙場相對,然後今日又是我臨陣退縮,不能與之同死!”
“你的勸諫,我確切的收到了。”公孫珣當即頷首。“一定會謹記在心。”
“那就好!既如此,明願君侯早日宰執天下,主政四海,如此,將來像我和啟明兄這類人,便不會再落到類似下場了!”言罷,李明一絲不苟,俯身大拜行禮。
等他抬起頭來,看到公孫珣昂然受了他一禮,不辭不讓,便長呼了一口氣,然後也整理了一下頭上的黃巾,便同樣兀自往北走了。
漳水朦朧,有感於對方的勸諫,公孫珣不再故意避讓,然而他扶刀立在坡上麵北許久,卻終究再無故人前來相辭。
待到中午時分,陽光直射,秋風蕩蕩,自坡上往下看去,從身前到漳水數裡的地方都一目了然,公孫珣親眼所見,河畔處終於是平靜了下來。
換言之,自二月間到此,席卷了大半個天下的黃巾之亂到此為止。
“君侯!”又稍微駐足了一會,褚燕忽然也親自來報。“南麵煙塵四起,好像是皇甫將軍親自引步卒來了。”
公孫珣不以為然,稍微點了點頭,便轉過身來一邊向南迎去一邊從容吩咐道:“傳令下去,務必在皇甫公到來前將戰場打掃完畢,降卒收攏齊全。並告訴……告訴護軍司馬公孫越,說我曾有故人死在漳河畔,既然來此,讓他私下替我稍作禮儀,臨河做些許祭祀。”
眾人自然不敢怠慢,而關羽甚至直接請禮,說是要去陪護軍司馬一同祭祀……自然也無話可說。
然而,公孫珣走下小坡,翻身上馬,卻又忽然怔住。
身邊諸將不解其意,也隻好停下來。
“我有私語說與子伯聽。”公孫珣隨即言道。
眾將不敢怠慢,紛紛老老實實往後退去,而隨著一群義從隔開一片空地,唯一一個外人傅南容更是被擠到了上百步遠,婁圭這才忍不住正色請言:“君侯請講。”
“不用試探皇甫嵩了。”公孫珣麵色古怪,似笑非笑。“他必然不會反的,而且你我之試探此時毫無意義。”
“這是為何?”婁子伯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
“黃巾匆匆不到一年,張角以邪道巫術拉攏人心,可濁河、清河、漳河猶自有這麼多人因為各種緣故為他與黃巾赴死……漢室煊赫多少年?你覺得會有多少人甘心為它赴死?這個道理,彆人不知道,最善把握形勢的皇甫義真不知道嗎?”
婁圭抿嘴半晌不言,卻又忍不住搖頭:“如此說來,漢室倒是要巍然不倒了?”
“非也!”心知將來事情發展的公孫珣連連搖頭,然後直接勒馬往等的焦急的傅燮處而去。“雖然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絕對沒多長時日了……願為黃巾死者不也是半日就死光了嗎?且暫觀願為漢室赴死者紛紛而死吧……我估計也就是往後兩三年吧!”
婁子伯思索片刻,咬牙跟上,而韓當和白馬騎士們也紛紛再度啟程。
五百白馬義從身後,兵戈深處,秋風正吹皺一條大河。
詩曰: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
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
咦!
河畔連綿相辭去,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秋葉落儘的分割線—————
“秋,九月,太祖與張角弟寶戰於下曲陽,大破之。同月,皇甫嵩臨廣宗,逢角死,與張角弟梁戰於廣宗,亦大破之。適太祖複將下曲陽兵至,梁愈恐,乃潛夜勒兵,馳赴钜鹿澤。二將立發兵,以步卒破城,行騎兵斷梁於漳河,戰至晡時,各大破之。斬梁。角先已病死,剖棺戮屍,傳首京師。廣宗累獲首三萬級,赴河死者五萬許人。天下乃平。”——《典略》.燕.裴鬆之注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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