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理解公孫珣和皇甫嵩這麼一次雲裡霧裡的交手,必須要知道一個前提,那就是全天下的明白人都清楚,涼州那邊對漢室是離心離德的!
多年前,公孫珣尚未加冠,尚未出仕,就從韓遂那裡感覺到了某些東西;而慢慢的,做了官,接觸到的東西越多,他就越清楚涼州那裡上上下下對洛陽的厭惡和憤怒。也越來越明白中樞對涼州的忽視與歧視意味著什麼。
轉過頭來,在另一個時空裡,黃巾之亂一年不到就迅速被鎮壓,為什麼卻是公認的亂世征兆?
答案很簡單,正如公孫珣和閻忠互懟時透漏的那般,它讓所有人意識到,大漢朝是多麼徒有虛表,是多麼千瘡百孔,這天底下對這個蒼天不滿的人又是何其多?!
經此一亂,對於那些心存大誌以及才能卓絕的豪傑們而言,他們會去質問和懷疑……為什麼那些人都能高踞顯位,我卻隻能拚死拚活換個六百石、千石?甚至不入流?
對於那些對漢室向來不滿的野心家就更加直接了……張角區區一個病入膏肓的邪教頭子,都能振臂一呼天下響應,弄出來三四十萬兵馬,攪得天下板蕩,那我為什麼不行?我是不是之前太小心了?
而什麼地方對漢室不滿的人最多呢?自然是涼州了。
黃巾之亂眼看著就要迅速終結,公孫珣必須要考慮和探明前方的局勢。而在他和他的親信幕僚們看來,將來一段時間的事情,除了中樞天子、宦官、士人這老一套外,涼州的局勢,自己和皇甫嵩這樣的武人才無疑是最大的變數。
於是,這才有了今日的投石問路,拿最敏感的涼州問題和漢室衰微的現狀去試探和刺激皇甫嵩。
有意思的是,皇甫嵩本人老奸巨猾,並沒有吃這個破綻,卻突然冒出來了一個閻忠。
當然了,即便是對成功並驗證了一些事情,但打死公孫珣他恐怕都不敢相信,人家閻忠閻叔德居然會是如此迫不及待……或者說,這得賴公孫大娘,居然不知道這個閻忠在另一個時空本就是涼州士人中的激進派,不用他公孫珣刺激都要鼓動皇甫嵩造反的!
涼州人,真的是迫不及待了。
隻有兩個人的營帳內,皇甫嵩怔怔坐在正中的太尉椅上,許久都不能回過神來。旁邊的幾案上,一份熏香正在香爐內輕輕燃燒著,給營帳裡帶來了一絲微甜的奇香。
閻忠的話再明白不過:
首先,涼州人受中樞歧視和不公對待那麼長時間,欲反久矣,是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的;
其次,這位西涼名士此番言語並不是一時有感而發,而是處心積慮的,也並不是他一人的意思,而是代表了很多人涼州人的意思。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對於身負涼州人望的皇甫義真而言,他震驚的還真不是這兩點,因為他早就看出來自己這個幕中謀士的某些不妥之處,隻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至於涼州那邊的局勢,從他的角度而言,更是洞若觀火。
真正問題在於,如果涼州冬日就要反叛,那就意味著閻忠口中那個計劃,居然是真的具有可行性的!最起碼從軍事角度是有很大概率成功的!
進入冬季,這邊剛剛平叛結束,涼州那邊就造反,然後洛中兵馬空虛,他皇甫嵩隻要能拉住手中這支軍隊,完全可以隨便找個理由直趨洛陽,解釋連接西涼叛軍……他是真的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覆滅漢家天下。
然後,河北、中原這兩個漢室的根基所在如今全都力儘,他完全可以輕鬆引雍涼之士,用司隸之財,輕鬆掃蕩這兩處地方。
但……
“君侯!”閻忠見到對方沉默,心知這位涼州名將已然動搖,然後居然直接跪了下來。“天予不取,必遭其禍……你忘了韓信的下場嗎?公孫珣今日言語,明顯也是對前途有所猶疑,拉住了他,天下就真的是我們涼州人的了!還說,你居然要對北宮那個昏庸之輩效死?”
皇甫嵩依舊沉默不語。
“君侯!”閻忠低聲一吼,居然叩首出血。
“起來吧!”皇甫嵩依舊躺在帳中太尉椅上,然後一聲長歎。“叔德……這漢室要傾頹,我從中原轉戰到河北,哪裡會看不出來呢?你以為我真是個愚鈍之輩嗎?”
閻忠一時驚喜,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
“而且,咱們涼州要亂,便是天下人都不知道,我這個姓皇甫的人又哪裡會不清楚呢?”皇甫嵩繼續緩緩言道。“還有這天子,素來無德無行,戰後必然要壓製我與公孫文琪還有朱公偉等人……你們都知道,連公孫文琪都知道投石問路,我何嘗會不知道呢?”
閻忠愈發驚喜,氣息都粗了不少。
“但是叔德。”皇甫嵩忽然一笑,卻是緩緩將頭上兜鍪給解開取下,並漏出了滿頭花白的頭發。“你看我這個年紀,連睡覺都要熏香才能安眠,真的能取天下嗎?”
閻忠陡然一怔,欲言又止。
“不要說什麼高祖四十八歲起兵七年而取天下,你捫心自問,我有高祖的威德?你們有蕭何、韓信、張良的本事?如今天下是秦末的局勢?”皇甫嵩微微笑著反問道。“不要自欺欺人好不好?天下是要亂,漢室是要傾頹,可我這個老朽卻不可能是天命之人,除非你能求得仙藥,讓我和公孫文琪、曹孟德、孫文台那幫人一般年輕……否則斷不可行!你還記得他們在淇水畔的群英會嗎?那些人才是將來定天下事的人,也就是那日宴席起,我便心有覺悟,斷了一切雄心壯誌。”
閻忠勉力咬牙言道:“便是君侯不行,以皇甫氏在涼州的威名,我們也必然會擁戴君侯的長子……”
“他更不成器。”皇甫嵩將兜鍪放到了身前的幾案上。“為家族存亡計,你們越是擁戴我越不能從你們!叔德,如今的局麵是我進取不足,強要起事,十之八九是要自取其辱,而若能安之若素,為一漢室忠臣,尚可名存千古……此中計較,我早就想的通透了。至於今日事,我隻當沒有聽過,你就不要多言了。”
閻忠徹底語塞,踉蹌而走,但臨到帳門前,卻又忍不住悲憤回頭:“將軍真要棄涼州人嗎?!”
皇甫嵩終於凜然:“叔德,你真有資格代涼州人問此話嗎?若涼州真無一個忠臣,你怎麼不去尋傅南容讓他陪你造反?而且,你以為事到臨頭,公孫珣真的會被你的那些什麼割據幽燕的言語給扯住?!天下事,不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坐談客可以定的!”
閻忠羞憤一時,立即落荒而逃。
轉到營地處,漢軍辛苦立營,至晚間方才勉強成型,而後又有曹操、徐榮、鄒靖、公孫瓚、呂布、傅燮等人紛紛過來問候、訴苦等等……
公孫珣也自然要設宴招待。
然而酒過三巡,公孫瓚率先鬱氣難耐,對官職注定要攆上自己的公孫越酸氣逼人;然後是關羽與呂布起了衝突,差點沒大打出手;好不容易將這些人安撫掉,最後卻是曹操喝上了頭,並在酒後大哭特哭,自訴無顏祭祀橋公……弄的公孫珣也感慨了起來。
說一千道一萬,他何嘗不對橋玄有幾分感激,幾分複雜心緒呢?
不過,公孫珣終究不能和曹操相比,以至於為此在軍中直接醉酒,而事實證明他這種小心還是很正確的……當夜淩晨三更往後快到四更的時候,突然間,漢軍全營震動,然後皇甫嵩那邊匆忙遣人來報,說是廣宗城中有異動!
公孫珣根本不用去看,就已經醒悟了過來,這必然是下午皇甫嵩下令撤開周圍三麵圍壘,然後城中張梁迫不及待的想要趁機逃竄。
不得不承認,張梁如此舉動,是很合理也很正確的反應,甚至堪稱出色。
兄長去世、軍隊損失過半、士氣低落、城防崩塌,已成必死之局。而這個時候,皇甫嵩已經讓開了三麵圍壘,可包含著大股騎兵的援軍卻遠來立足未穩,疲憊至極,簡直是唯一的遠遁良機!
平心而論,真要是讓這廝渡過漳河進入钜鹿澤,說不定後世就會有一個‘黃天重來未可知’之語了!
然而事到如今,公孫珣也好,皇甫嵩也罷,哪裡會讓他如願呢?
“拜見五官中郎將!”
皇甫嵩百戰之將,這一次,根本不用公孫珣去要什麼羌人了,因為無論是帶著西涼騎兵和羌人騎兵的李傕,還是昨晚上在此處做客的公孫瓚、傅燮,此時紛紛聽從皇甫嵩的指派,直接緊隨報信的信使來到了公孫珣身前……他們都是皇甫嵩那邊統帥騎兵部隊的將領。
“軍情如火,不必多言了!”亂糟糟的營盤中,火把下的公孫珣也懶得客套,直接拔刀下令。“營中步兵交與程德謀統一指揮,去隨皇甫公破城,所有騎兵將領即刻帶本部隨我啟動,去追張梁……告訴所有軍士,此乃此番黃巾大亂最後一戰,我不要首級不要繳獲,隻要張梁部覆滅!誰若誤事,殺無赦!”
眾將紛紛凜然聽令。
—————我是終於藥丸了的分割線—————
“公孫瓚嘗以公事迎太祖,越在側,為護軍司馬。瓚以越官階平己,乃作色不夷。越覺惡,於席間移身就之,持其臂慰曰:‘兄弟相處,何以官階論之?’瓚撥其手曰:‘九月天寒,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太祖於首席聞之,乃暗解紫綬金印,瓚遂羞。”——《世說新語》.忿狷篇
PS:昨晚上睡醒後熬夜寫的,勉強先更一章……省的晚上睡著再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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