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細雨迷蒙,天色卻稱不上昏暗,韋鄉土城處,漢軍正在擊鼓攀城。
“文琪,前日大雨如潑,昨日和今日雨水也未曾斷過,如今到處泥濘濕滑,此時攻城未必合適吧?”曹操手搭涼棚,撐著馬鞍在馬上直起腰來看了好一會前方戰況,卻又不禁回頭向身後傘蓋下安坐的公孫珣請教了起來。
“不好說。”公孫珣安撫了一下胯下白馬,不以為意道。“但韋鄉畢竟隻是一土城,賊人那邊怕也不好受的。”
“是了!”曹操聞言當即恍然。“之前大雨澆灌,黃巾賊們悉心經營的土城城防怕是要被雨水衝垮不少。”
“不錯。”婁圭也在旁撚須笑道。“而且還不僅是土城城牆,依我來看,城中臨時堆建的幾座墩台恐怕也要受損嚴重。除此之外,守城一道,首在居高臨下以弓矢做戰為主,而雨天弓弦受潮,倒是他們更吃虧一些!”
“若是照子伯這麼說來,雨日攻城反倒是更有利了?”曹操不由好奇反問。
“這倒不是。”公孫珣搖頭道。“說到底,隻是這土城太過矮小的緣故,換成城防完備的大城,城牆上乾淨、寬闊,器械也能儲存良好,雨日攻城便是自找麻煩了。而單就今日而言,也隻能說不吃虧,攻城卻也同樣辛苦!”
眾人紛紛頷首,複又看向前方戰場。
話說,此刻的韋鄉城下,三千李氏弟子正打著漢軍旗號,兵分三路,從西、南、北三麵同時蟻附攻城。由於雨天弓矢受潮,再加上視野多少受了影響,故此交戰雙方多棄弓箭不用,而以刀盾槍矛為主。另一邊,正如公孫珣、婁圭等人所言的那般,韋鄉的土城和那些倉促修築起來的工事在前日的大雨中垮塌了不少,倒是讓漢軍上來便尋到了突破口。
故此,雙方甫一接戰,便是直接肉搏。
然而,在頂著雨水,踩著泥濘,辛苦肉搏接戰的狀態下,之前看似氣勢相仿、人數相近的雙方卻迅速拉開了差距。
漢軍這一邊全是李氏子弟,互為宗族、鄉黨、鄰裡,守望相助,不離不棄。
同時,漢軍主將李進也表現格外突出,他身邊聚集了數十族中精壯,俱是常年在大野澤、濮水、濟水各處廝混的武士,戰鬥經驗格外豐富。而他本人也頗顯武勇豪氣,居然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親自攻殺在前。
如此姿態,倒是頗如他名字一般,有些一往無前的氣勢了。
而相對應的,黃巾軍那裡卻是心思紊亂,各自為戰。
雨日遭襲本就出乎意料,土牆被突破後更是有些不知所措,再加上黃巾軍在韋鄉的首領王度再怎麼知恥而後勇,也無在雨天指揮數千人全線交鋒的戰鬥經驗……實際上,雨水淋漓之下,王度隻覺得四處失措,根本弄不清戰況如何,遑論從容指揮?
故此,一時間黃巾軍連連敗退,四處騷動,居然有被漢軍一舉衝垮防線,失去三麵城牆的姿態。
“文琪真是用兵如神。”曹操從雨水中縱馬而回,再次忍不住感歎起來。“我軍接戰不久便三麵得勝,黃巾軍卻三麵不支。若非是親眼得見,如何能想到雨日攻城竟有如此效用?”
“我也是小瞧了君侯的智略。”婁圭聞言也是連連搖頭歎氣。“我隻是想到城牆、墩台、箭矢這些事情,卻忘了打仗終究是要論人的……這李氏獻出的軍隊多是宗族子弟,相互牽扯,相互熟識,亂戰中絕無動搖之念,而黃巾賊卻多是成軍不過兩月的烏合之眾,亂戰之下,自顧不暇,根本不願相互援手……看來,君侯一開始便想到了這一點,乃是因為不願失去戰機,這才讓那李退之初來乍到便即刻攻城!”
此言一出,周圍諸位軍官紛紛恍然大悟,其中,如關羽、劉備、曹操、夏侯惇、褚燕、張飛者皆若有所思,而如魏越與那些洛陽北軍出身的司馬、軍侯們卻是拍馬不斷,連番稱讚。
眾人環繞之下,傘蓋儀仗下的公孫珣也是不由麵上微微一笑,仿佛智珠在握一般……然而,周邊恐怕沒人想到,這位五官中郎將壓根就沒想過雨天亂戰能有如此效用,或者說,哪怕今天是個大晴天,他也照樣要逼著李進速速攻城的。
一來,李進領著三千子弟兵初來乍到,正要借他們的氣勢奮力一戰,順便看一看他們的戰鬥力究竟如何;
二來,則是公孫珣不願意浪費時間,繼續拖延在一個區區韋鄉之下,須知道這東郡黃巾還占著十好幾座城呢,哪來這麼多時間繼續浪蕩?
下雨要攻,天晴要攻,便是下雹子也得攻!
一念至此,公孫珣卻是忽然抬手製止了眾人的拍馬,而傘蓋周圍也一時安靜下來,隻是不遠處的喊殺聲、淅瀝瀝的雨水聲,還有身後的擊鼓聲依舊響亮清晰罷了。
“玄德,元讓,還有郭、楊兩位司馬。”公孫珣板起臉來正色下令道。“之前一敗,雖然沒有責罰你們,但對上如此小城,敗績卻終究讓人難堪……還是你們四人,引各自部署,督戰向前,從城西正麵壓入,即刻動身,務必要助李進速速了結此戰!”
夏侯惇、劉備,還有兩名司馬當即凜然受令,並立即不顧傷勢,勒馬各回本部,然後喝令所部騎士下馬,準備推入韋鄉城內。
“子度(魏越)、翼德(張飛)。”目送四人離開後,公孫珣繼續言道。“你二人分彆去城南與城北,不要攻城……主要是遊弋壓迫,務必阻斷黃巾賊從這兩方向的去路,等到賊兵潰敗以後,你們還要尾隨追擊。”
剛剛從燕縣趕來才一日的魏越與張飛自然喜笑顏開。
“褚軍侯。”公孫珣複又喊住了褚燕。
“末將在!”褚燕激動難耐。
“你現在動身,去城東往濮陽的道路上提前埋伏……等王度引敗兵到彼處的時候,你須放過王度和少許敗兵,然後再截斷大部逃兵去處。”公孫珣如此言道,然後又認真看了看三個負責追索敗兵的曲軍侯,倒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懂我的意思嗎?”
“懂得!”褚燕連忙拱手。“放過王度和少許敗兵為先,清剿敗兵為次!我等絕不誤事!”
“請君侯放心!”
“一定不會出岔子的。”張飛和魏越也趕緊拱手作答。
“如此便去準備吧!”公孫珣微微頷首,便也不再言語。
大軍壓上,試圖速速了結此戰,自然不必多言,可放過王度,倒是讓好奇寶寶一般的曹操再度疑惑起來,而等眾將一走,他便乾脆問道:
“文琪,看你這意思,若是王度死在城內倒也罷了,若是逃了,還要專門放他走?這是為何,莫非你還要扮演敗兵在後,試圖詐城嗎?”
“非也!”公孫珣連連搖頭。“濮陽城太大,兵力又太多,詐城的話,去的人多了會生疑,去人少了卻無用……終究還是要把彼輩釣出城來才行。此舉,隻是想要壓迫卜已與濮陽城中賊軍罷了!”
眾人明白的不明白的,也是或再度頷首,或重新吹捧起了公孫將軍。
戰局迅速發生了決定性的變化……隨著大股生力軍的從西側的陡然壓入,漢軍幾乎是瞬間壓垮了對方的西側防線。
而守城嘛,一點破則一線破,一線破則一城破,隨著西側城牆整個被漢軍奪取,黃巾軍幾乎立即崩潰……數千士兵,大部分人本能的朝著漢軍專門漏下的東麵而走,少部分人自以為精明的則試圖從南北兩側突圍,卻被早有準備的漢軍絞殺殆儘。
到了此時,與傘蓋下愈發遊刃有餘的漢軍軍官們不同,城中一處墩台旁,黃巾軍主帥王度身邊卻已經是倉惶淒離了起來……這位昔日的東阿縣縣丞剛剛從前線被自己的親信下屬拽了回來,渾身濕漉漉的滴答著血水不說,身上的鐵甲也早就因為泥濘沉重而脫了下來,額頭上的黃色頭巾更是被染成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顏色,隻有身邊勉強聚攏著這百餘心腹還能彰顯他的身份罷了。
而喘了幾口氣以後,王度猛地甩開身邊試圖攙扶他的一個親信,拄著刀爬上了身側濕滑的墩台,然後便站起身來試圖觀察戰局。可是,放眼望去,隻見整個韋鄉土城中到處都是漢軍,而黃巾軍則一敗塗地……有人倉惶撕下頭巾,有人跪地請降,有人聚眾奪路而逃,有人不願做俘乾脆舉刀自戕!
雨水淋漓中,王度見到如此慘景不由仰天大哭,然後便也要拔刀自儘,卻又被跟上來的幾個親信再度攔住,並奪走了刀子,還強行拖拽著往城東而去。
然而,逃亡途中也不安全,淒惶掏出七八裡地以後,漢軍甚至早有一股數百騎的伏兵在此久候,並當即殺出截斷了逃亡大隊。當然,這群伏兵隻顧阻攔大隊,王度和他的親信終究還是險險逃生。
又大概逃了五六裡地,眼看著身後並無追兵,眾人這才勉強喘了一口氣,跌坐在路上休息。
其中,王度茫然跌坐在泥地上,回頭看著依舊有喊殺聲隱隱傳來的西側方向,怔了半晌方才張口悲戚言道:“爾等俱是我多年親信,應該都知道,我並不信所謂黃天。當日我在東阿奪城起事,不過是覺得那縣令聞人生乃是個無能之輩,卻仗著家世官位屢屢欺壓嘲諷於我,這才試圖借黃巾大勢報複於他而已。結果呢?程立半路上殺出,硬是把我攆出了東阿,當時我便羞憤難耐……”
“王君不必如此!”旁邊有人聽著不對,便趕緊苦勸道。“便是當日敗在程立手下,我們不也是熬過來了嗎?依我看,那濮陽卜帥為人寬厚,今日雖然敗了,也未必就會處置於王君,咱們且去濮陽安生下來再論前途如何?”
“我非是擔憂個人前途!”王度單手握起一把泥漿,憤然言道。“我王度亦是懂得忠義之人!須知東阿事敗後,我勢窮往投濮陽,卜帥寬厚而不以為意,非但沒有閒置於我,反倒與我三千兵馬,讓我駐紮韋鄉……我當日便心中暗暗發誓,必將一心做事來報卜帥知遇之恩……可這才守了幾日,就將城池與兵馬丟的如此乾脆?如今又如何有臉麵去濮陽見卜帥?!”
這親信聽得此言,反而鬆了一口氣:“那敢問王君,你剛才在城中死了,便能報答卜帥的恩情嗎?你此時坐在泥漿中憤恨難平,就能報答卜帥嗎?”
“那該如何呢?”王度不禁再度落淚不止。
“漢軍來勢洶洶,精銳難匹。”此人愈發放鬆了起來。“卜帥遲早要與漢軍相對的,值此用人之際,王君你便是再無能,也有匹夫之力吧?更不要說我們這百餘徒附被你養了多年,皆願隨你同生共死,總算是一股力量吧?既如此,王君何不忍下這些恥辱,留此有用之身,便是在濮陽城頭做一個小卒,為卜帥持戈而戰,也勝卻在野地裡哭泣,在亂兵中喪命吧?”
王度聽完這個親信的勸解,一言不發,隻是強忍淚水站起身來,便倉惶率眾往東北向的濮陽而去了。
就這樣,韋鄉一日而下。
到此為止,濮陽西側三城儘失,再無拱衛,再加上敗兵倉惶而歸,漢軍重新集結白馬,也是惹得卜已緊張不已起來。他一方麵讓濮陽城中仔細防守,另一方麵卻又趕緊調度東側諸城和河北諸城的兵力,試圖重新部署,以作應對。
然而,彙集兵力,在白馬稍作休整以後,漢軍持節主帥、五官中郎將公孫珣卻故技重施,隻留下楊開一人領著本地鄉勇戍衛白馬,便鐵索連舟化為浮橋,全軍再度過河,往河北諸城掃蕩而去。
首當其衝的,便是頓丘。
而頓丘一戰,打得極為輕鬆……原本聚集在這裡的黃巾援兵因為公孫珣在河南作為的緣故,早已經重新部署,可曹孟德的門下故吏樂進卻因漢軍戰績趁機聯絡鼓動到了更多人!
於是乎,李進引兵列陣攀城,尚未接戰,樂文謙便已經帥眾奪取城門,漢軍騎兵縱馬而入,張飛爭的本地小帥首級……整場戰鬥可以稱得上是望風披靡。
這還不算,頓丘既然拿下,公孫珣卻馬不停蹄,又依照曹操所獻計策,以樂進和他的鄉黨偽裝成黃巾敗兵,當日便一路往樂進家族所在的衛國縣而去。
衛國距離頓丘不過二三十裡,敗兵本就連續不斷,慌亂中自然被樂文謙給再度當場拿下城門,緊隨其後的漢軍騎兵隨即突入城中……傍晚時分,衛國便也光複。
“文謙作戰勇悍猛迅,膽烈過人,真有古之名將的風采!”公孫珣當晚趕到衛國縣,卻是對著這一日作戰中毫無疑義立下首功的樂進大加讚賞。“如此人物,何至於屈居於縣吏?!不如且引鄉勇從軍,隨我掃蕩黃巾,以求建功立業?”
樂進身材矮小,在公孫珣身前隻到對方鼻尖處而已。而此時他聽到如此言語雖然心動,卻還是主動看向了在一旁身材和他相仿的曹操,眼見著後者負手而笑,這才慨然應諾。
公孫珣見狀雖然有些憋屈,卻也無奈……誰讓這樂進上來便是人家曹孟德的屬吏呢?自家老娘故事裡也好,這眼前也罷,儼然都是曹阿瞞剛一出場便自帶的那種絕對班底。
想想也是,曹操剛成年不久就來做了頓丘令了,而樂進這個距離頓丘隻有這麼點距離的衛國縣人,又如此能耐,還同樣那麼矮,也難怪曹操會這麼早便發掘他了。
不過,公孫珣自問自己的班底也不差,看到眼前這名良將早有名分,便熄了多餘心思,大方的與了對方一個裨將的身份,就重新放到正事上來了。
“我軍將往何處?”樂進給自己漲了大臉,嘩啦啦就打下了兩座縣城,曹操也不免得意忘形起來,直接就在城頭上撚須裝出了一副用兵如神的姿態。“我觀文琪又放那本地小帥過河去了濮陽,想來還是要調度出濮陽人馬……可頓丘、衛國俱與濮陽隔河相對,彼輩應該不會帶著被我軍半渡而擊的風險擅自往此處而來吧?不如繼續轉戰,拔除諸城,隔絕濮陽,逼迫彼輩出城決戰!”
“孟德兄所言甚是!”公孫珣站在城頭盯著南麵隱約可見的黃河大堤,倒是有些疑慮了。“可若是再往下打,該轉戰何處呢?是繼續在河北掃蕩,拿下東麵東武陽、發乾諸城,徹底斷絕東郡黃巾與張角的聯係?還是該再度跨河,擊穿鹹城、甄城、範縣,打通東阿,連結青徐,徹底孤立濮陽呢?孟德兄素有高見,能教我嗎?”
曹操思索片刻,立即放下學著婁圭撚須的手,老老實實束手而立,不再多言。
然而,曹孟德怕是沒想到,公孫珣半是調戲於他,卻也半是不知道該如何抉擇……或者說,此時公孫珣騎步俱全,士氣充足,軍需齊備,猛將謀士更是到了溢出的地步,那麼所謂手握強兵悍將,除了一個濮陽動不得外,怕是想打哪裡就能打哪裡了!
“說起東武陽,”就在公孫珣將要準備隨意定下進軍方略之事,難得跟在身側的審配卻忽然出言道。“我在彼處有一故友,本欲借他之力仿效今日這位樂文謙之舉的,可惜剛剛在城下問了一下本地人才知道,他如今並不在鄉中,而是早在亂起之前便去青州遊學去了……”
公孫珣不由好奇:“既然是正南好友,想來也是位豪傑之士。”
“然也。”審配同樣看著遠處黃河,微微頷首道。“此人姓陳名宮,字公台,素來慷慨激烈,剛直不阿,且足智多謀!”
公孫珣怔了怔,然後不由心中暗道……若是此人,那還真怪不得與你是故交!
隻是可惜,此人居然不在!
“隻是可惜,此人居然不在。”不等公孫珣開口,審配便主動搖頭。“否則東武陽必然輕鬆可下!”
“既然陳公台不在,那就去看看程仲德吧!”公孫珣啞然失笑。“讓牽招留守此處監視濮陽,其餘全軍明日便動身進發,當著卜已的麵鐵索連環,渡河南下,務必化濮陽為孤城!”
夕陽下的城頭上,映著遠處黃河大堤,自曹操以下,諸將紛紛拱手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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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伐東郡黃巾,賊帥卜已引兵臨於濮陽,背河而守。太祖見而避之,數過黃河而不取。”——《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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