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宴於桑庭(1 / 1)

覆漢 榴彈怕水 2113 字 27天前

漢光和六年末,公元183年底,涿郡,涿縣城南。

可能是今年天氣轉暖比較早的緣故,上午陽光下,如果細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那棵光禿禿的大桑樹居然已經開始有些嫩芽抽出了!

正值農閒,又將過年,中山廣昌縣尉劉德然的父親劉元起正在這棵即將返青的桑樹下閒坐曬太陽,順便與族人閒談。

“叔父,”有差了一輩的婦人一邊在太陽下晾曬衣物,一邊忍不住插嘴道。“你家德然這麼年輕就已經做到了縣尉,還是廣昌那種大縣的縣尉,從玄德父親那裡算起,這可是咱們族中好久沒見到的正經差事,你為什麼非但不高興,反而一直說他不如玄德一個白身呢?”

“你們懂什麼?!”劉元起聞言蹙額起身,攏著袖子連連搖頭。“如今中山公孫太守即將離任中山,才給我家德然忽然安排了這麼一個職務,儼然是覺得他不堪大用,隻不過德然終究追隨了他數年,又隻礙於同學情麵,這才給了個交代而已!其實,若公孫太守真是看重他,就應該讓他辭去職務依舊帶在身邊才對,這樣,前途才能真正算廣大一些!可笑我家德然,對此渾然不知不說,得了此官以後還讓人回家四處宣揚……”

話說,劉元起畢竟年紀有些大了,一張嘴便喋喋不休,而且這種得了官還埋怨的行徑也著實讓人難以理解,於是周圍的族人紛紛來勸,便是那些晾衣服的婦人們也都偷偷說著劉元起夫人得到消息後截然不同的表現,然後不禁掩口而笑……

當然了,說了半日,劉元起也看出來了,自己這些族人和自家老婆一樣,完全不懂這裡麵的道道,隻當是自己得了便宜還賣乖呢!於是,氣急敗壞之餘,他便準備起身離開此處。隻是一時猶豫是出裡門去外麵轉一轉,還是去尋劉備說說話……在他看來,這幾年愈發沉默寡言但也愈發長進的劉玄德儼然比自家兒子強太多了,說不定這小子才是族中將來真正的依靠。

這是劉元起的真心話。

如今世道越來越差,可劉備非但聞名涿郡,手下還有幾十騎幽州少年遊俠追隨,族中安穩將來恐怕真要落在他身上了。而且再說了,如今這小子守孝期滿,那公孫太守之前又屢屢有信使來,便是論官場前途,自家德然怕是將來也要遠遠不如對方的。

然而,就在劉元起心思百轉之際,忽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裡門外由遠而近,儼然是有十餘騎奔著此處而來了。

世道不好,雖然知道可能是來尋劉備的,但族中青壯依舊小心的爬上樹登高而望,見到那些騎士禮貌的裡門前下馬方才放下心來。

仔細一問,果然就是來找劉備的。

於是,劉元起一邊讓族中人引著來人去劉備家中,一邊早早讓人去喊劉備出來相迎,然後,他倒是無須多想了,直接順道出了裡門,往外麵遛彎去了。

而就在劉元起出了裡門的當口,大桑樹下西北處的籬笆前,一個麵白唇紅,須少大耳的年輕人果然也帶著一個衣著不整的文士、一個絡腮胡子的青年壯漢,出現在了來客之前。

“涿郡劉備,見過二位,”劉備輕輕與兩個為首的中年人見了禮,卻又不禁有些疑惑,隻是麵上沒露出而已。“兩位素味平生,不知為何……”

“中山商人,蘇雙/張世平……見過玄德君。”兩個中年人自然要趕緊報上家門。

劉備和身後二人聽到中山二字,俱是有些恍然,便也不再客氣,而是當即邀請對方入內。

“這是我兩位同鄉好友,張飛張益德,簡雍簡憲和。”雙方就在院子裡鋪席坐定以後,劉備抬手一指,便開門見山。“此二人俱是我生死之交,兩位若有什麼言語,還請不要避諱。”

蘇雙與張世平對視一眼,卻也不說話,隻是朝院中隨從打了個眼色而已。而幾個隨從見狀,立即從院門外的馬背上取下來些許事物,並陳列在了兩撥人中間的席子上。

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隻是足足數百金而已。

然而,劉備端坐不動,看都沒看身前的這些金子一眼,便是那簡雍和張飛,也隻是一個歪坐著撚須若有所思,一個端坐著滿臉好奇而已。

蘇雙和張世傑見狀,不由麵麵相覷,隻能躬身一拜,說了此行目的。

“你們是中山販馬客商,想托庇於玄德?”簡雍聽完以後,第一個失笑開口。“如此說不通啊?玄德雖然在涿郡頗有名望,本地遊俠願意給他麵子,但若隻是想借玄德之名讓那些遊俠不騷擾你們,隻要給我們少許資助,一頓宴席、幾匹馬、幾把兵器都行,何至於數百金相贈,又直言托庇呢?而且,還一來兩家?!”

“說的對!”滿臉胡子的張飛嗓門極大。“你們這些商人向來是算計的厲害,今日既然能與我家兄長數百金,那想來所求之事也是極難……莫不是犯了什麼事情?”

蘇雙和張世傑欲言又止。

“兩位自中山來,”就在這時,劉備忽然開口。“可知道我兄中山公孫太守即將離任,或將來涿郡為郡守?”

蘇雙和張世平各自歎了口氣,然後齊齊俯身再拜,起身後,那蘇雙倒是乾脆揭開了謎底:“不瞞玄德君,正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情,我等才來尋求托庇!”

劉備麵無表情,默然不應,倒是簡雍繼續接過口來,與對方從容交流。

原來,按照對方說法,這裡麵牽扯到了安利號和甄氏等中山豪商數十年來的競爭問題。

要知道,安利號的根基向來是在環渤海一代,而且之前多年未曾有所突破,但這不是因為安利號本身不願意擴張,也不是它沒有這個競爭力,而是說這年頭做生意是要政治庇護和當地豪強配合的,而公孫氏的勢力範疇之前始終出不了這個圈子!

往南,東海糜氏始終依靠著泰山的複雜情況卡住琅琊一線,而往河北腹地,之前一直擋道的便是中山甄氏為首的一大群中山、安平的顯貴們了……他們溝通南北,向來是獨霸河北平原西部、南部這些地方。

但是,這不是公孫珣從雁門做官做到趙國,又一路做到了中山嗎?

之前公孫珣在雁門、上穀北麵的彈汗山打了一仗,甄家立即老老實實的將北麵通往並州的那條貧瘠商路讓了出來,用以示好;後來公孫珣去了趙國,安利號雖然沒有大肆並吞式的擴展,卻也順勢和中原曹氏、夏侯氏、丁氏這波人結成了一個永久性商道;然後公孫珣去做了中山太守……

呃,你說以公孫太守的手段,便是沒有對誰誰誰下黑手,這甄氏和一眾中山豪商也免不了在和安利號的公平競爭中七癆八傷,元氣俱喪啊?

“去年春天,天子設置騄驥廄丞,囤積馬匹一事,諸位應該也知道吧?”張世平正色詢問道。

“這是自然。”簡雍抱著膝蓋再度失笑。“聽人說是天子賣官賣的錢太多,西園都要堆滿了,十常侍們眼饞,就出了這個主意……結果各地馬匹被豪強大戶壟斷買賣,一匹好馬賣到上百萬錢!也就是我們一群遊俠沒門路,不然不也發財了嗎?!如何,兩位當日可曾有機會發財?”

“幸虧沒機會!”張世平攤手言道。“此事在彆處自然是閉著眼睛賺錢的好機會,但河北這邊……諸位不知道,中山、安平的各家豪商當日就是因為這件事情被安利號用手段拿住,幾乎一敗塗地,虧得不成樣子,從此再無餘力與安利號在河北相爭!不過,安利號卻也沒有下死手,反而退了一步,依舊讓對方維持了一個架子。”

“我大概明白兩位的難處了。”簡雍繼續笑道。“之前諸河北豪商以中山甄氏為首,與安利號相爭。如兩位這種,儼然是十幾年來都是趁著雙方互不侵擾的默契,往來於遼西、中山二者中間,做些馬匹、布帛的轉手生意。而如今局勢大變,安利號實際上已經掌握河北生意主動,便總覺的之前的行商方式有些過時了,是也不是?”

“憲和明鑒!”蘇雙大為感歎。“真是一點就透……”

“但我還有一事不明。”簡雍忽然打量了一下二人,然後猛地坐直身子問道。“你們來找玄德,大概是聽說了公孫太守與玄德的情分,又知道公孫太守將為涿郡太守,將直接影響你們生意……然而,生意而已,若隻是求保全,直接加盟了安利號便是,何至於找玄德這個不相乾之人求庇護呢?而且,如此多的金子,還是有些過了吧?”

“不錯。”劉備也是終於淡淡開口了。“我劉備非是貪財之人。若你們隻是求平安庇護,又來登門造訪,那出於道義,我自然可以為你們引薦本地安利號掌櫃。至於這些金子,乃是你們辛苦行商多年賺來的,還請收回去吧!”

“玄德君的義氣果然是如傳聞那般,此行是找對人了。”張世平感慨之餘卻又緩緩搖頭。“可不瞞玄德君,若是真是隻求加盟安利號,以我們二人之前多年往來遼西、中山,卻也無須引薦……”

“那你們……?”劉備終於疑惑動容。

“玄德君,”蘇雙無奈解釋道。“今年秋後,便有傳聞說公孫太守將為涿郡太守,我等那時便已經主動去尋了安利號請求加盟。然而,安利號直言,為了公孫太守清名,他們非但沒有吞並涿郡各路生意的意思,反而要主動求退……”

“我不信!”張飛忍不住插嘴言道。

“一開始我們也不信。”張世平苦笑道。“可如今涿郡及涿郡以南,隻有些許大城中還有商號,其餘種種,安利號居然是真的主動棄了!我等無可奈何,而今後生意卻幾乎全要看公孫太守臉色,便隻能四處尋訪,求一位有根基的本地豪傑來做庇佑……”

“而且我們也不瞞玄德君,”蘇雙繼續接口言道。“現如今範陽盧氏那裡已經人滿為患,我們二人小門小戶,根本無力去登門,打聽了半響才找到玄德君這裡,還請玄德君收留!”

劉備恍然大悟,而思索片刻後也是毫不拖泥帶水:“我兄如此行事想來隻是心存清白之念,並無他意,但你們心存疑慮也是正常……既如此,承蒙二位看得起我劉備,且容我打探一二,若真是如此,我便腆著臉幫一幫二位又何妨?”

蘇張二人不由大喜。

“然而無功不受祿。”劉備複又言道。“以後生意若能平安,便以乾股名義送來一些資助便是,這些金子拿回去安心整頓生意吧!”

蘇張二人愈發覺得此行是找對人了。

而當日,這蘇張二人便在劉備家門外的桑樹下置酒買雞,邀請劉備鄉鄰族人宴會一番,自然就不必多言了。

不過,宴席之後,眾人興儘而歸,劉備和簡雍、張飛回到家中閒談,卻是心中忍不住疑竇叢生……之前公孫珣在中山,可這沒這麼清白的?!

或者說,這年頭天下真有如此清白之官?

不要說簡雍和劉備,便是家裡殺豬的張飛也是不信的。

但是,劉備手下那麼多豪俠少年,多不事生產。單靠張飛的資助以前尚可,以後呢?以後公孫珣來到涿郡為太守,他劉備孝期也早已經過去,正要做些大事,以求建功立業……沒錢怎辦呢?

收這種正經來路的錢,總比屆時貪汙強一些吧?

故此,三人議論紛紛,終於還是滿懷躊躇的睡下了。

但這三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此時,涿郡南端的樊與亭,他們口中的主角,新任涿郡太守公孫珣卻已經踏上了幽州的土地了。

“雲長還在讀書嗎?”亭舍中,公孫珣見到鄰屋燈火依舊,便徑直掀開布簾走了進去。

——————我是挑燈夜讀的分割線——————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儘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楊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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