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時候,整個趙國就開始進行大規模動員了。
等到十一月初,邯鄲、易陽、襄國三縣的兩萬民夫就已經按照之前秋收時進行的什伍編製,大量的聚集到了邯鄲北、襄國南的圪蘆河畔……這當然是合情合理的,因為這三縣百姓是水利工程的直接受益人;
而左近的趙國豪強大戶們,也紛紛按照公孫珣的正式命令,依憑著自家莊園建立起了大量的民夫營地,用以接收安置;
與此同時,邯鄲縣丞王修和襄國縣長董昭則各自帶著本縣吏員傾巢而出,承擔起了圪蘆河南北兩岸的民夫管理工作;
無數的錢糧、燃料、鹽醋、工具也從府庫、縣庫、豪強家的圓頂倉、地窖裡一起彙集到了王、董二人手中;
北麵兩縣,柏人縣的壯丁們開始大規模收割蘆葦、打磨石料,中丘縣的人也開始承擔起了物資運輸工作……和南三縣隻管飯不給錢的無償勞力不同,這兩縣的勞動是可以換取一些微薄錢糧補助的,對於冬日間無事可做的窮人來說,這更像是一門生意;
當然了,一隻以公孫珣的義從為主乾,混雜了大量郡卒,還借調了趙王幾乎所有車馬的軍隊,也開始在趙國境內進行有條理的部署與巡邏,聚集了大量民夫的圪蘆河畔更是有著常規的軍事駐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落後的農業社會裡,這種大規模勞役任何時候都蘊含著極大的不穩定因素,必須要嚴加防範。
不過事實證明,水利工程畢竟是水利工程,作為農業社會中集政治意義、經濟意義和民心工程為一體的集大成者,從最貪鄙的豪強到最愚昧的平民,任何一個非流氓階層都還是願意傾力配合的……因為幾乎每一個正常人都明白,一旦工程完成,他們或多或少都可以從中獲益。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個‘強力’之人給所有人信心,讓所有人都相信這個前期耗費巨大的工程可以真的完成,也要讓所有人都相信,此人會在整個工程前後,從付出到收益,都一直保持著一定限度的公正。
做到這一點,事情自然會水到渠成。
實際上,公孫珣之前的種種作為,從排除異己到清理治安,從清查田畝、戶口再到建學捐書,固然有他本身的意義,但卻也是為了這一日而作醞釀。又或者說,當他做了那麼多事,對趙國上下的控製力到了如此地步以後,不去嘗試著做一個水利工程反而有些說不過去!
至於說一旦工程完成……自大禹治水以來,鄭國渠、都江堰、芍陂,各種著名水利工程向來都是一個農業社會的標杆,它代表了神權、道德、功績、財富、威望……如果你能做成一個水利工程,那就意味著你對某地的‘統治’已經達到了某種層次。
當然了,一條小小的圪蘆河,不過是漳河的一條支流,扯的未免有些遠了。
實際上,圪蘆河的治理方案甚至都沒有涉及到水庫這種高端設計……經過討論和征詢,公孫珣最終選擇的是沮宗所獻的‘霞堤’。
所謂霞堤,是一種開放式堤岸,就是在修築大堤的同時,主動在大堤上開口子,建立起一條條與河道方向斜向並行的溝渠,從形狀是來看,就好像是給河道長出一條條樹枝一般。
這種水利設施的特色在於兩點:
首先,防洪能力極強,驟然到來的洪水會通過對溝渠的倒灌大幅度減緩對兩側主要堤岸的壓力,而大規模降雨以後,也可以通過這種設計讓田地裡的內澇迅速通過溝渠得到排解。
這是針對趙國本地的地理特點設計的,圪蘆河自西向東,從太行山區傾瀉而下,很快就來到平原地帶,水位落差極大,所以山中稍一降雨便容易形成洪峰。
其次,從工程操作上來說簡單直接,就是整修河道、建立大堤,然後再挖水渠就行了。真操作起來,工程進度幾乎肉眼可見,每一個工程參與者都能隨時看到自己努力的結果,這有助於提高大家積極性,也便於管理者督促管理!
當然了,或許弄個水庫的效果可能確實更好一些,但架不住公孫珣手裡沒有充足的水利人才……實際上,即便是沮宗的這個方案都不是他自己搞的,而是說他們家族利用自己地頭蛇的優勢從魏郡招攬了一位有黃河防澇經驗的人士,由後者設計完成的,甚至這裡麵還得到了審配家中的襄助。
總而言之吧,隨著冬日的到來,整個趙國開始沸騰了起來。
不過,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當整個趙國上下都在為這項工程而努力的時候,甚至就連蔡邕這種廢物都可以領著一群老頭子裝神弄鬼搞祭祀穩定人心時,始作俑者公孫珣卻陡然發現自己無事可做了。
他能做什麼呢?
什麼分段包乾、獎優懲劣之類的法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也就沒了,說出去以後自然有王修、董昭去落實,而且看他們的樣子這些法子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更像是給自己留麵子才假裝點頭稱是的;還有誰誰誰陽奉陰違,說好的糧食沒送到,讓審配拉下臉領著幾個騎士走一遭便是;就算是下遊大陸澤有水匪窺探,讓韓當、牽招、楊開這些人去對付也就足夠了……
然而,就算是沒事做,彆人都在河岸上,你公孫珣總不能一直呆在邯鄲城吧?再說了,邯鄲城也有呂範坐鎮啊,也不需要你啊?!
於是乎,思前想後,公孫珣做了一個讓人沉默無語的事情,他將趙國所有能想到的不安定因素,從那些豪強大戶首領,再到諸如趙平之類的閒人,甚至還有那個張晟,全都叫到了河堤上,然後編成了一個隊,一起搬石料去了。
是真搬石料去了!
從公孫珣本人,到郎中令趙平,每天必須要運三次石料到工地上,然後諸如退休郡丞張舒之類的老年人則負責燒水做飯……
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畢竟孟子都說了,所謂‘大禹治水,八年在外,三過家門而不入’,人家李冰修都江堰都累死在了河堤上,你們是個什麼東西,還挑三揀四?!
再說了,不就是搬石料嗎?一天三趟,從大堤外麵搬到裡麵,做個樣子而已,純當鍛煉身體了,要你命了嗎?!最後,大家心裡也都明白,誰不知道公孫縣君把你們這些人叫到一起是便於管製,你不來,是想趁機生亂嗎?!
所以,居然沒有一個人吭聲!
而且不得不承認,榜樣的力量的無窮的,據說不僅工地上的民夫大受鼓舞,便是蔡伯喈來看了兩趟以後都準備作文稱讚此事……
“君侯!”
大概是著急趕路的緣故,明明是冬日間,可從邯鄲城匆忙趕來的沮宗卻滿頭大汗,不過,好在他很快就在已經頗顯整齊的河堤上尋到了公孫珣的身影。“子衡兄讓我告訴君侯,蔡公下午要陪著方伯過來。”
“算算日子也該來了。”微微的寒風中,公孫珣尚未開口,一旁的婁圭倒是攏著袖子笑言道。“再不來,這功勞便沒他的了。”
沮宗也是乾笑一聲,卻沒有反駁……不是礙於婁圭更受公孫珣信重,而是說人家婁子伯所言乃是天大的實話,劉焉此行必然是來搶功勞的,此事人儘皆知。
之前便說了,在農業時代,水利工程的意義無論怎麼高估都不過分,從主持者的政治功績到社會個人評價,從當地的經濟利益到民心士氣,幾乎全都會帶來顯著的提高……所以,劉焉要不來蹭一蹭就怪了!
而且平心而論,之前公孫珣多次拿人家劉君郎作伐,各種借著對方名號搞事,如今也該人家過來收一收利息了,也算是你來我往,公平交易。
實際上,除了劉焉以外,這份功勞,注定還要有向栩、董昭,乃至趙王的一份。甚至可以想見,等到了中樞以後,趙忠一定還會再加上趙平的一份,說不定趙平這廝經此一事就能直接一躍成為兩千石太守了。
宦官子弟嘛!
但公孫珣卻並沒有感到不忿的意思……沒有必要為此不忿,也不該為此不忿,因為趙國上下、河北士民都知道河是誰修的,中樞那些聰明人也肯定都知道,少不了他那一份的。
恰恰相反,此時的公孫珣心中泛起的是一絲難以描述的情緒。
大堤並不是很高,但立在此處,對著因為冬季枯水期而稍顯低矮的河床望去,尤其是其中還有不少密密麻麻的勞動人群,倒也頗顯得高屋建瓴起來。
婁圭和沮宗立在堤上寒暄談笑了一會,也是注意到了公孫珣的異樣。
“君侯?”婁子伯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什麼?”公孫珣此時方才回過神來。
“方伯下午就要來了。”婁圭提醒道。“還是稍微做些姿態好些……”
公孫珣緩緩頷首:“既如此,公祧(沮宗字)去迎接一下吧,再把那些被我禁錮在此處的豪強、閒吏全都帶過去,認真做個樣子。”
“君侯不去嗎?”沮宗一時好奇。
“我要換衣服下去搬石頭。”公孫珣從容應道。“親力親為,這才是古名臣的風範……方伯見到也隻會稱讚我的。”
沮宗也是一時失笑……相處久了,他才發現自己暫時投奔的這個君候雖然生氣時很可怕,但平日裡卻也是個有趣之人。很明顯的一個特征是,這位君候麵對幾乎所有‘大人物’時,都很難掩飾他不經意流露出的一絲傲慢,而對於‘小人物’卻總是在不經意間產生些許不符合他身份的尊重。
而且,這種傲上而重下並不是基於什麼特定的分類,而是純粹的拿身份高低來判定……換言之,最起碼當這種人的下屬還是很舒服的,因為你總能獲得意料之外的尊重與報酬。
到此為止,三人一起回身沿著河堤外側往下走去,然後沮宗徑直去尋人,而公孫珣則沿著堤岸去往石料點。婁圭立在河堤下,撚著胡子想了一下,卻是直接動身追上了自家主公。
“子伯要來陪我運石料嗎?”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確有此意。”婁圭昂然答道。“冬日天寒,久不動作,正該發一發汗……”
公孫珣不以為意,兀自在此處脫下外麵的直裾,露出短打扮,然後直接捋起褲腿,徑直和婁子伯一起抬起了區區百來斤的一筐石料。
漢製,四斤合後世一公斤,百來斤也就是不到三十公斤的樣子。
呃,這裡必須要辯解一下,這絕不是公孫珣沒力氣,也不是他誠心偷懶,真要是下狠心乾活的話,兩百斤的石料公孫珣一個人都能扛著上大堤,而且照樣健步如飛……隻是說,他要照顧那群被他禁錮著的國中權貴們的水平!平日裡一日三個來回,這些人不敢比公孫珣抬的多,但也不敢比他抬的少,偏偏又個個養尊處優沒有太大力氣,這才逼得公孫珣跟著他們作弊!
說白了,筐子裡隻有表麵一層是碎石,下麵其實多是大塊碎土,而這些筐子都是事先預備好的,還有專人看管……做秀做到這份上,也是丟人現眼!
然而,就是這區區百來斤石料的筐子,兩個可能是這段河床上最高大壯實的一對年輕人,卻在隻運了一趟後就戛然而止。
“剛才堤上的時候,我見君侯神色有所不渝?”避風的河床裡,就在公孫珣傾倒完石料,然後拎起抬筐準備去運第二趟時,婁圭卻是忽然拽住筐子上的繩索,趁機問了出來。“敢問君侯,是工程有什麼不妥,還是對方伯此來有些不滿?”
“都不是。”公孫珣聞言倒是乾脆放下了手中的抬筐,隻是拄著抬杠苦笑搖頭。“隻是因為這工程將成,一時胡思亂想,卻不想被子伯看的一清二楚。”
“工程將成卻為何要胡思亂想?”婁圭拽著抬筐四下打量,也是疑惑不解。“我固然是不懂水利,但自上月初開始,近兩月辛苦,如今大堤漸成,溝渠也漸漸密集,來往之人無論民夫還是權貴多有喜色,原本易陽所屬的那塊沼澤之地也漸漸排空,肉眼可見化為良田……所有人都說,等過完年再來整修一番,這事儼然是要成了啊?”
“正是因為人人麵有喜色,肉眼可見沼澤化為良田,我才對這次工程心生感歎的。”說著,公孫珣居然真的歎了一口氣。“子伯,你我之間不必遮掩什麼,彆人不清楚,你應該知道,我來趙國做官所求的是什麼?典曆地方的資曆而已,或許還有爭一爭本地民心、人才的意思,然而此番修堤雖說是水到渠成,卻突然覺得有些浪費民力了。”
“君侯想多了吧?”婁圭心中一動,倒是突然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了。“水利不比其他,乃是效用數百載的事物,邯鄲城南的白公渠都沿用了百餘年……便是過些年,天下有所動亂,君侯此番辛苦也不會白費的。”
“我不是擔憂這個霞堤會荒廢。”公孫珣搖頭言道。“我是剛才在堤上,看到修堤的民夫麵露喜色,擔憂這些辛苦修渠的人卻並不能享用自己的辛苦所得……過幾年,真要是如你我所想的那般起了亂象,這些人真能有命在此處種田嗎?而那時,你我又在何處呢?可能庇護此地百姓一二?”
婁圭一時默然無語,良久方才緩緩搖頭:“君侯還是想錯了!”
“子伯請言。”公孫珣倒是一如既然的坦誠。
“君侯,天下將要動亂,你擔憂趙國百姓不能獨善其身,今日再多辛苦將來也會化為泡影,是不是?”
“不錯。”
“可是君侯,動亂在前,趙國百姓的辛苦或許有用或許無用且不說,如你這般在此處唉聲歎氣又有什麼用呢?”
“……”
“恕在下直言。”婁子伯難得嚴肅。“我婁圭少年時便覺得這天下要亂,便整日在那裡招攬亡命之徒,以求一番工業,可為什麼見到君侯後卻鞍前馬後,任君侯驅馳呢?難道不是因為我覺得,和我相比,君侯才是那個更有資格平定動亂的人嗎?”
公孫珣一時默然。
“至於說如何平定動亂。”婁圭扭頭看向了河堤上陡然出現的刺史儀仗和一堆趙國權貴、名流,卻是麵露不屑。“君侯掌一郡之權,建一處霞堤,便使一郡百姓安居樂業,然而天下卻有百郡,所以才會擔心本地百姓……可是,若君侯有朝一日能執掌天下百郡,立百處公學,建百處霞堤,又哪裡會有動亂呢?!”
“我曉得子伯的意思了。”公孫珣拱手致謝。“這話反過來講,若今日不能使一郡得以安樂,將來又怎麼有資格讓百郡享得安樂呢?”
言至於此,二人相視一笑,卻是都沒有多說什麼……然而,兩人心中都知道,若是天下不亂,一個邊郡來的小子,憑什麼去執掌百郡的權責呢?
閹了自己入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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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為邯鄲令,築霞堤於邯鄲北圪蘆河,辟三縣良田五千頃。將成,子伯隨侍太祖於堤上,見士民力夫皆有喜色,乃歎:‘天下將亂而猶不知,霞堤固成,良田固辟,焉有幾日太平享此樂?’太祖不喜,斥曰:‘水利百年之事,其人不受此德,子孫固受也!且夫,若天下各處皆有霞堤,使天下寒士俱歡顏,焉能將亂?’子伯慚而退。”——《舊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