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劉焉離開趙國的第二日,也是開學數日以後了,邯鄲公學後院的某間教室內,一番吟誦之後,頭戴梁冠的公孫珣放下手中書卷,看著台下一群其實並不比自己小多少的學生,倒是顯得格外老練:“今日講《黍離》,此乃《詩經.國風.王風》第一篇。為何為第一篇?乃是因為王風采的是周天子都城之風,不僅論地理,還要論政治。”
“周幽王之亂後宗周(西周)滅亡,平王東遷,即所謂東周,天子之勢也就此衰微,諸侯混戰,春秋戰國就此開端。那麼按照《毛詩》所序,此詩乃是東周大夫西行,過宗周(西周)故地,見黍苗生於昔日宮殿之中。如此情形,恰如昔日武王伐紂以後,紂王的叔父箕子被封朝鮮,路過商朝故都,見到自己出身的商朝故都中長滿黍苗一模一樣。於是,這位大夫憐憫宗周(西周)衰亡,彷徨憂傷不定,就此作詩悼念……一個經曆著諸侯戰亂的東周大夫,以商朝滅亡的典故,悼念宗周衰亡的詩作,列在王風第一,難道不正合適嗎?”
……
“最後,便是拋去剛才所言種種關於興衰罔替的微言大義,隻以詩意而言,此詩也足以位列《王風》第一。其中浩蕩哀思之意……或是如人登高思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或是如屈原臨江,見國勢衰微而肉食者鄙,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魏仲茂(魏暢字),你有話說?”
台下學生聽得如癡如醉,此時驟然中斷,便不由對著那惹事的魏暢怒目而視。
“非是學生想要打擾,隻是一時有惑,不免表露了出來。”惹了眾怒的魏暢趕緊起身道歉外加解釋。“公孫老師,您剛才那兩個典故描述,簡直是道儘了這首《黍離》的浩蕩哀思之意,我也是聽得難以自持。然則,後一個屈原投江的典故人儘皆知,我也曉得‘舉世皆濁、眾人皆醉’之言與屈子投江典故同出於《楚辭》。‘肉食者鄙’更是人儘皆知;但前一個登高懷古‘前不見古人’之語……如此浩蕩之意,為何我聞所未聞?不知出於何典?”
學生們聽到此言也是麵露疑惑,而且紛紛議論不休。
公孫珣端坐在台上,隻是輕瞥了下方一眼,騷動就立即平息了下來。
然後,他才從容的對魏暢解釋道:“你想的倒也不錯,前麵的登高思古之語,其實並不是什麼典故,乃是數月前我初到趙國,於馬服山上登高懷古,思及邯鄲城六百年興衰,心中一時所感而發的兩句閒言而已。”
“居然是老師自己的言語嗎?”魏暢一時恍惚,當然,他也肯定想起了自己與這位老師第一次相見時的情形,應該就是那個時候了。“是學生孟浪了……”
“無妨。”公孫珣示意對方坐下,又抬頭看了一眼立在教室外聽了好一陣的婁圭,卻是沒有再繼續講下去的意思了。“其實,紙上得來終覺淺,登高懷古之悠悠也不可能憑空得來,好在邯鄲城左近古跡頗多,今日時日尚早,你們不妨結伴出遊,各自尋古跡憑吊,寫一篇感時的文章來,不拘字數多少,下次課時交上來便可……且散了!”
言罷,公孫珣直接拾起書卷,起身離開,台下諸多學子也趕緊起身行禮相送……並在隨後呼朋喚友,三五成群的各自興奮離開公學。
“主公真是好才思!”迎麵接上自家主公後,婁圭也是連番感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可惜,當時我不在主公身側!”
“你若是在我身側我也不會愴然而涕下了。”公孫珣手持書卷,邊往外走邊笑言道。“且不說這個了,子伯現在過來,想來是前日我吩咐你去做的事情多少有了結果?”
跟在後麵的婁圭當即肅容:“確實如此,前幾日受了君侯吩咐後我便去請教了一下王道人,又著人細細查探,如今已經大致清查了趙國境內的太平道勢力……”
“怎麼說?”
“其實倒頗有些意思。”婁圭直言道。“從整個天下而言,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堪稱氣勢如虹,但在核心之地的河北雖然極為普遍,卻也稱不上泛濫。尤其是當日張角造反不成以後,反而一直以趙國來說,一共有三處緊要的地方,一處自然在邯鄲城,另外兩處卻都在襄國縣,都是直屬於張角的。”
“這倒是奇怪。”公孫珣聞言難免疑惑。“襄國縣雖然毗鄰钜鹿,但終究隻是一個小縣,而且也不是什麼交通要道,再往西就是太行山了……為何此處還要在此處設置窩點,而且還是兩處窩點?”
“回稟主公。”婁圭倒是早有準備。“我們已經細細查探過了,乃是說邯鄲是大城,此處單獨而列,至於說國中其他四縣的太平道人,卻都是直屬於襄國那兩個窩點,然後再往钜鹿而去的……至於為何是兩處,乃是貧富二字而已。”
公孫珣陡然駐足回首。
婁圭見狀不敢再賣關子,便趕緊言道:“襄國這兩處地方,一處是钜鹿趙氏的莊園,據說是郎中令趙平某個遠方族兄的產業,此處的太平道人乃是以莊園管事的名義在襄國與北四縣豪強大戶交通,順便在他們中間傳播太平道;另一處,卻隻是襄國城外一處普通鄉裡所在,主持此處的乃是一個落魄本地士子,他手下幾十個道人,平日往來卻多是市井之徒與閭左貧民……這兩處地方義公都已經著人看住了,他人也在襄國。”
“這倒是有些意思。”公孫珣若有所思。
“主公到底是何意?”婁圭也認真詢問道。“之前派遣我與義公去打探太平道,卻並未有什麼動作。而如今按照計劃,下個月就要動員民力整修圪蘆河了,圪蘆河流經邯鄲、襄國,入钜鹿大陸澤……此時與張角扯出事端來,雖然不怕他生事,卻要擔心誤了農閒工期,致使水利之事難成。”
“之前我並不願生事,確實有這番考量。”麵對婁圭,公孫珣倒沒什麼可隱瞞的。“但是前幾日劉刺史與我私下交談,說是朝中諸公和他都覺得太平道的勢頭有些過於嚇人了,偏偏天子並不理會……便隻好建議我恪儘職守,在趙國這邊清理一二,以防萬一。”
“原來如此。”婁子伯麵露恍然。“那……”
“連邯鄲在內,三處地方全部拿下。”公孫珣思索片刻,也是立即有了決斷。“邯鄲這裡讓叔治去做,趙氏莊園讓義公去。至於另一處……讓褚燕以襄國縣尉的名義出麵,拿下後全都送往襄國縣中交給董公仁處置。然後你我現在就出發,打著你這個中部督郵的旗號,坐著你的車駕去襄國走一趟。”
“主公還是要試探那董公仁?”婁圭不禁蹙眉。“此人自從來到襄國,還算是配合吧?之前主公讓褚燕出任襄國縣尉他便不吭一聲,我為中部督郵,也未見到他有什麼小心思……主公為什麼屢次三番,依舊不願信他?”
公孫珣低頭看了看手裡盧植親手批注的《毛詩》,倒是意外的沒有作答。
婁圭不好多問,便趕緊去安排此事了。
話說,襄國和邯鄲雖然是臨縣,但是兩縣治所邯鄲城與襄國城卻相距百裡,比邯鄲與鄴城的距離還要遠一些……實際上,如果再考慮到兩縣中間圪蘆河的存在,單純以經濟、民生角度來說,襄國倒是和東麵的钜鹿郡癭陶縣關係更緊密一些。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太平道滲入趙國的觸角才以此處為節點。
“董公仁什麼反應?”襄國縣縣寺外,公孫珣依舊是之前在公學中的梁冠直裾打扮,連印綬都不帶,儼然是一副豪門公子書生的樣子,不過,甫一從督郵的公車上下來,他便對著來人當頭而問,那氣勢是怎麼遮都遮不住的。
“回稟君候,”前來迎接的韓當越過褚燕,直接了當的答道。“昨日我們將人拿下送與縣中,董縣長隻是將人收監,便沒有再過問,說且等督郵前來處置。而今日咋一聽到子伯的儀仗到來,卻隻是下令將人犯提上堂,倒並沒有出來迎接的意思。”
婁圭連連搖頭:“這是有些賭氣了,隻是他恐怕也沒想到,君候已經親至。”
“你們二人拿人的時候可有什麼說法嗎?”公孫珣沒有理會這些,隻是正色詢問太平道一事。“彼處可有人鼓噪對抗,又或者是束手就擒?”
“君候真是明鑒!”韓當聞言倒是不禁扭頭去瞅落後他半個身位的褚飛燕。“我去莊園中拿人的時候倒也是尋常,那管事見到白馬便先慌了,連辯解都不敢,便稀裡糊塗被我拿了過來,倒是褚縣尉那裡……”
“回稟君候。”褚燕趕緊拱手做答道。“在下那邊確實出了不少岔子,當地人見到我去拿那個太平道人,多有圍觀的舉動,甚至還有人鼓噪鳴冤。不過,那太平道人中領頭的一人倒是讓人佩服,他居然親自出言安撫,然後束手就擒……”
公孫珣麵無表情不見喜怒,隻是繼續發問:“褚燕,你在山中的時候,太平道與你們可有接觸聯絡?”
褚燕聞言連連搖頭,甚至一臉困惑……當然了,實話實說,以如今太平道在趙國的局麵,似乎也確實沒有到聯絡山賊這種地步。
“算了,走吧!”公孫珣思索片刻,便從車上抓起自己那本一直帶著的《毛詩》,昂然往縣寺中而去了。
眾人不敢怠慢,立即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他往裡而走。
縣寺大堂上,隻有區區五六人而已,稍顯矮胖的董昭高坐首位,一名高瘦布衣道人直身立在堂下,俱是麵無表情。倒是另一名比董縣長還要矮還要胖的年老之人,身穿綢緞宛如一個土財主,此時跪在堂前,不停的左顧右盼,一刻不得安分……除此之外,便隻是兩個縣卒而已。
當然,當公孫珣領著一眾人昂然邁入此處之後,矮胖的董公仁便如同見了鬼一般惶急站起身來。
“見……”
“聽說董縣長抓了兩個太平道的人。”公孫珣負著手,直接打斷了對方的問候。“鄙人實在好奇這二人所犯罪責,便冒昧隨婁督郵的車架來此一觀,還望董縣長不要見外,依舊秉公處置!”
董昭僵立半響,也隻能下令讓縣卒給公孫珣、婁圭二人看座,而掛著邯鄲縣尉名號的韓當與在任襄國縣尉的褚燕則隻好各自立在門前了。
“恕鄙人冒昧啊,”就在公孫珣剛剛落座以後,那名矮胖至極的年老人犯卻是忽然膝行向前,然後諂笑開口。“貴人從邯鄲來,可認得郎中令趙大人?”
“郎中令趙大人?”公孫珣將手中書卷放在一旁幾案上,倒是麵色不變。“你所言趙大人可是朝中黃門監趙常侍族侄的那個?”
“正如貴人所言!”這矮胖老頭見狀愈發大喜。“我就知道趙大人不會棄了我的。”
“我乃是你所言趙大人的姻親。”公孫珣坐定以後微微笑道。“我妻子也姓趙,與他倒是未出五服的兄妹。”
“原來如此!”這矮胖老頭再度膝行向前,言語也更是不堪。“大人在上,我女兒嫁給了钜鹿趙大人的一位得力管事,您是邯鄲趙大人的妹夫,那自然也是钜鹿趙大人的妹夫,也自然算是我家大人……小老馬肥,昔日在钜鹿鄉間,人稱馬老公的便是……此番,多謝大人前來搭救!”
說著,這馬老公居然就在堂前對著公孫珣叩首致謝。
“什麼搭救不搭救?”公孫珣聽著這話一時有些恍惚,因為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一般,但麵上卻是不顯,隻是跟著對方假笑了兩聲而已。“我又不是襄國縣人,隻是來做個旁觀與見證罷了,你這案子還是要看董縣長的意思才行。不過董縣長……”
“足下有言直說便是。”董昭恍然而應。
“在下並無他意。”公孫珣不以為意道。“隻是案件未定,這馬老公又是個上了年紀之人,沒必要讓他一直在地上跪著,取個蒲團讓他歇著又如何?”
“就依足下所言。”董昭無可奈何,隻好揮手示意縣卒去取蒲團,當然,也免不了多解釋了一句。“不是本縣讓他跪的,而是他自己一上堂便自稱什麼弘農馬氏雲雲,又說什麼女婿是趙氏的親信,我氣不過訓斥了他兩句,他便跪地叩首不止……”
不管這位董縣長如何解釋了,此時的馬肥馬老公早已經是大喜過望……因為在他看來,此番已然是無憂了。
“董縣長不必多言這些細枝末節。”公孫珣以手撫案,輕聲敦促,就好像這犯人真的是人家董縣長抓的一般。“你隻趕快了結此案便是……董縣長抓這兩個太平道中人歸案,以至於鄉裡震動,可他們到底所犯何罪,還請縣尊名示?”
董昭也是頗為無語,半響方才反問:“足下覺得……聚眾淫祀可行?”
淫,並不是指性事的淫,而是指不節製、放縱過度的意思。而淫祀,顧名思義,就是打著祭祀的旗號,過度的組織祭祀行為,浪費人力物力。同時,由於迷信過度,淫祀往往伴隨著愚民愚婦的對一些宗教代言人的過度尊崇,以至於這些巫師、巫婆借著宗教勢力成為另類的地方豪強,他們一邊隱匿戶口、田地,一邊借著宗教旗號搞一些特殊的商業行為……都是官府難以容忍的一些事情。
而有漢一朝,有作為的地方官一般都會打擊治下不正規的祭祀活動和巫族世家,以解放人力物力。
實際上,關於數十年前會稽郡的著名孝女曹娥,就有一個隱隱約約的說法。說是曹娥家中世代為會稽巫族,其父便是死在了當地地方官的打擊之下,但此人死後當地百姓不僅沒有斷絕淫祀,反而愈發猖獗,曹氏的勢力也一如既往。後來的地方官為了安撫和壓下此事,這才轉而宣傳起了曹娥的孝行……這就是官府的某種另類屈服了。
而回到眼前,董昭想到這個罪名,其實也是出於對公孫珣突然對付太平道的一個猜度……是不是這位侯爺覺得太平道的廣泛存在影響到了他對趙國的控製力度?怕接下來修建水利的時候,這些人會跳出來阻礙,所以才會先下手為強?
不然呢?無緣無故的……
“依我看。”公孫珣聞言也是歎了一口氣,然後也不理會那個什麼馬老公,隻是盯著那名高瘦的太平道首領言道。“太平道罪責不止是淫祀,而是有五條大罪……一曰淫祀;二曰妖言;三曰惑眾;四曰勾連內侍;五曰謀逆造反……這五條,董縣長以為如何?”
馬老公坐在蒲團上,一臉茫然,儼然是沒反應過來。
倒是一直昂首直立在堂下的那高瘦道人,此時終於微微曲眉,憤然看向了公孫珣:“君侯自要排除異己,何須給我們安下如此不堪的罪名?!”
公孫珣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許你自辯!”
——————我是給你一個機會的分割線——————
“初钜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蓄養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呪說以療病,病者甚愈,百姓信向之。角派遣弟子八人使於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轉相誑惑,十餘年間,眾徒數十萬,連結郡國,自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入州之人無不畢應。”——《典略》.燕.裴鬆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