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判定一個人的品質是個很有意思的命題。
就拿呂布來說,另一個時空裡,他先是火並了自己的恩主丁原投靠董卓,又殺了新的恩主董卓轉而跟隨同鄉王允,然後還有什麼淫下屬部將妻妾之類的神操作……從這些角度來說,呂布的私德絕對是爛到底的那種,板上釘釘再加蓋的那種。
所以,任何一個有正常思維能力的人都不應該信任他……君不見曹孟德、劉玄德二人白門樓上的操作嗎?能被這當世最能容人、用人的兩位一起厭惡成那樣,可見他們實在是被這廝惡心到了。
然而,如果這些事情還沒有發生呢?
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他當然可以按照自己母親的故事來斷定一些人的才能與品質,並善加利用……但是,如果說一個在故事中擁有好品質的人,公孫珣可以不吝欣賞、扶持與拉攏,那一個所謂將來會乾出壞事的人,在人家沒有作出壞事前進行有罪推定,豈不是有些奇怪?
沒看到呂範和婁圭都如此嚴肅嗎?在他們眼裡,此時的呂奉先乃是標準的清白人物,沒理由用極端手段對付人家,甚至一旦對付了,很可能還會對公孫珣的聲望造成極大的打擊。
再說了,這終究是呂布,是故事中的那個虎牢關前天下無雙之人,也是飛將一出中原便將曹操弄的根基全無之人。
“明公將步,令布將騎,則天下不足定也”……這是虛妄之言嗎?
實際上,公孫珣之所以專門召集三個最信任的人來此商議,本身就說明他猶豫了……時間不同,身份不同,所思所想自然也不同,當日公孫珣初見呂布,隻求亂世存身,當然是想離這種人遠之又遠;而如今,公孫珣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母親,脫身來到河北,以求將來大事,更兼連番建功立業,堪稱勢不可擋,又怎麼可能不對這位當世虎將動心呢?
隻不過話還得說回來……故事中的那個呂布也確實太坑了點!所以,公孫珣才會要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
“蔡公遠道而來,本不該勞您輕動的。”晚間,酒至酣時,魏鬆在周圍一群河北名士以及趙國本地世族豪強們的暗示之下,卻是終於從席間起身,長身拜於坐在上首的蔡邕蔡伯喈。“但我們河北士人多隻是久仰大名,卻未曾見識過蔡公的仙音神技,不知……”
這意思很明顯,就是這些人想聽聽蔡邕名震天下的音樂了,好回去吹噓。
實際上,酒酣耳熱之際,本就是最適合興起音律或者舞蹈的時間。
而這裡先多說一句,蔡邕之所以倉惶逃竄到公孫珣這裡,就是因為他在酒席中不合時宜的擺譜!
話說,這廝被赦免以後,五原郡太守趙延設宴給他送行,中途‘以舞屬之’,而蔡伯喈卻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不要說拿把琴長歌一曲了,就連起身陪對方扭兩下,說幾句酒場上的話都不願意做,居然就翻了個白眼,假裝沒看到對方!
趙延是趙忠的親弟弟,當然知道對方是看不起自己,再加上一貫驕橫,於是立即就破口大罵,弄的兩人當場不歡而散!
但是,一時擺架子是很爽了,後果卻很嚴重。那趙延畢竟是正經兩千石,外加權閹之弟,所以一回去就立即公開上書,說蔡邕在朔方這裡被監管的時候,常常心存怨望,誹謗朝廷!
另一邊,估摸著暗地裡也會寫信給自己哥哥趙忠,請他對方給自己出氣!
蔡伯喈當然也不是傻子,回去以後睡了一夜,酒一醒,就知道自己又闖大禍了……當日他們叔侄二人一個位列九卿,一個是議郎,卻也因為得罪了人而被弄到全家流放,如今二人都已經是白丁,回到洛陽又如何能對付的了那些人?
而回家呢,怕是也要連累家族。
所以,蔡邕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便按照公孫珣昔日送行時所言的訊息,先遣人偷偷聯絡了雁門的彆部司馬程普,請求護衛,然後便帶著自己家人瞞過趙延的耳目,從五原一路逃到了邯鄲!用他的話說,從今往後,便要泛舟江湖,不問世事了!
當然了,蔡伯喈在趙延那裡擺譜不給麵子,到了此處卻是要給河北士人們麵子的,便是不想給河北士人麵子,那也要給公孫珣與魏鬆一些麵子的。
於是乎,他當即喊來自己仆人,將自己的愛琴取來兩件,一個自奏,另一個卻是讓呂布撫著為他做應和。
這下子,堂中氣氛立即變得快活起來……聽懂的人自然是一臉陶醉,聽不懂的卻比聽懂的更加沉醉於其中,估計回去吹的時候也比那些懂行的吹得更帶勁。
而果然,等到一曲奏罷,堂中更是歡聲一片,不知道多少人連聲恭維蔡邕不及。
然而,且不說公孫珣之前便大概是堂中唯一心不在焉之人了,此時他更是趁著場麵熱鬨向收起琴盒的呂布偷偷招手,邀在身邊,細細詢問起來。而彬彬有禮,儘顯文雅風氣的呂布也是早有準備,二人當即便在席間寒暄問候了起來。
原來,當日與公孫珣定下三年之約後,呂布便繼續留在太原本地活動,以求出身。然而,那些太原本地官吏哪個又真把這些邊郡移民放在眼裡,無外乎是看他家中有些財貨實力,想趁機薅羊毛罷了!
於是乎,結果自然不必多言,近一年的功夫,這呂布非但職務始終沒有個結果,反倒是家中經濟因為他的活動變得日漸萎縮起來。得虧這時候他按照婚約結了婚,得了老婆魏氏陪嫁的大批嫁妝,這才勉強緩過勁來。
但經此一事,這個五原邊郡出身的小子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便絕了在太原出任吏員的心思。
而等到了第二年春天,剛剛結婚的呂布重新鼓起了誌氣,更兼他得知自己昔日兩個伴當,成廉、魏越居然都已經成了曲軍侯、屯長之流,比自己白丁一個強上無數,便第一次動了去尋公孫珣,然後在戰場上博個出身的心思……實際上,當朝廷北伐鮮卑一事傳出後,他也確實咬牙去了,隻是到了雁門平城以後才陡然發現,公孫珣已經離開彼處去了高柳塞,本地管事的也變成了使匈奴中郎將臧旻。而臧旻因為缺少漢軍,此時也恰好在征兵。
一不做二不休,可能還有不想為成廉、魏越之後的意思吧,也有可能是覺得臧旻一個兩千石比公孫珣一個比千石的軍司馬更強……這些公孫珣沒問,呂布也沒說……反正後者是拿了自己老婆嫁妝,製備了一些兵器、馬匹,又招攬了一些同鄉子弟,然後就投了這位臧旻臧將軍。
後來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臧旻那路兵馬固然有孫堅和呂布這兩隻老虎,然而兩夫之勇在一場上來就崩盤的大潰敗中又有何用?上萬兵馬,七八千都是匈奴人,隨著匈奴單於被射落馬下,全軍立即變成了檀石槐口中之食!
呂布也幾乎是孤身倉惶隨著大部隊逃回了雁門!
而和孫堅不同,由於他呂奉先既不是誰誰誰的嫡係,也沒在陣中立下什麼像樣功勞,那臧旻自然是連麵都沒露,就抬手把他打發了。
正所謂禍不單行……家中最後一份值錢資產(魏氏的嫁妝)賠光了且不說,呂布的親父也因為日漸衰落的家勢和戰敗後的謠言而一病不起,等呂布回到家中以後不久便一命嗚呼了。
親父去世,自然是要守孝的,所以接下來即便公孫珣重新回到了雁門,呂布也隻能窩在家中,一邊習武,一邊試著拾起少年時的琴藝了。而等到公孫珣入洛為郎,這位可憐孩子乾脆就是失掉了公孫珣的音訊,直到蔡邕全家被貶,路過太原郡,生活才重新起了些許波瀾。
“當日我在家閒居,”呂布苦笑言道。“實在是沒了君侯音訊,還屢屢受當地吏員、大戶的欺壓,這時太原王氏忽然派人上門招攬我做劍客……為了生計,我便狠下心來去應募。而到了地方才知道,乃是恩師被貶,路過太原要往五原而去,太原王氏擔心朝中會有恩師對頭派刺客,又聽聞我武藝出眾,恰好還是五原人,便要我去沿途護衛。”
“原來如此。”公孫珣麵露恍然。“那奉先便是彼時認下的師生嗎?我記得當日我曾跟你說過蔡公之名,應該在路上便說了我姓名吧?”
呂布緩緩搖頭:“不瞞君候,恩師當日嫌我琴藝不佳,便是提及了君侯的姓名,他也並未收我……”
公孫珣聞言不由失笑:“當日蔡公對我有些氣悶,怕是聽你說了我的名字後反而心存不滿,這才故意給你臉色……說來,倒是我連累了你!”
“便是如此,如今也是受了君侯的恩澤,才得以最終拜在老師門下。”呂布聞言也是認真答道。
“此話怎講?”公孫珣也是一時好奇。
“君侯知道我是怎麼與恩師重逢的嗎?”呂布輕笑言道。“乃是最近恩師被程司馬所救,要遣人送他來邯鄲,但軍中不好遣人出界,而成廉恰好想起往事,提前寫信於我,這才難得重逢。而恩師也是剛剛在路上又聽我說了一遍三年之約一事,這才收了我為記名弟子。”
“也是奉先琴藝出色,讓蔡公動心了。”公孫珣心中暗罵成廉多管閒事,麵上卻是依舊隨意,隻是忽然放下了手中酒杯而已。“奉先……”
呂布聞言也趕緊放下杯子,並正身肅容一禮:“君侯!”
“三年之約,乃是你我當日親口所言。”公孫珣正色言道。“故我也不虛言與你,你既然來這冀州尋我,那我公孫珣必然會有一個出身給你,隻是我不知道奉先的誌向到底在哪裡……”
呂布聞言大喜,立即就在席間起身大禮相拜:“君侯在上,三年經曆,布也算是曆儘坎坷,哪裡不曉得人事艱難?君侯願意收留,布已經感激不儘了,至於職司,無拘大小,還請君侯儘管分派!”
“那……”
“文琪、奉先,你二人在乾什麼呢?”就在這時,拘束日久,此時早已經放浪形骸的蔡邕忽然放聲呼喊,卻是打斷了二人的交流。“為何還拜起來了……且不說此事,文琪覺得魏公之前所言如何啊?”
“魏公之前說了什麼?”公孫珣莫名其妙之餘也是憋了一口氣在肚子裡。
“你說你……”
“呃,君侯。”魏鬆聞言倒是笑嗬嗬的起身拱手言道。“我們……”
“魏公且坐。”當著這麼多河北名士的麵子,公孫珣自然要做個好人。“酒宴之中,大家正該無拘無束,隨意說來便可。”
“哦。”魏鬆重新坐下後,便微笑言道。“我們剛才與蔡公論及邯鄲公學之事,眾人一意請他留在此處為公學祭酒,可蔡公卻言自己是受過髡刑之人,不堪為祭酒,隻願入藏書樓做一樓長……”
“蔡公這是什麼道理?”公孫珣聞言也是失笑。“明明可以效仿孔子為萬世師表,為何卻隻願效仿先賢老子,藏身於守藏室呢?莫非在朔方待長了,居然棄儒從道了?”
“文琪莫要胡說!”蔡邕一邊笑靨如花,一邊連連擺手。“我哪裡能比兩位聖賢啊?隻是浪跡江湖之人,實在是不想再做這些爭先比後之事了。”
“非是爭先比後,也不是在下非要厚此薄彼,”魏鬆確定了公孫珣的態度後,也是乾脆起身言道。“而是論及才學,蔡公在我們這些人之中,宛如鶴立於雞群,虎嘯於群獸……蔡公你若不做這個為首之人,又有誰敢做呢?”
“魏公此言甚是,”一名今日剛來邯鄲的名士,便是牽招的老師安平國人樂隱了,此時更是扶著腰中之劍長身而起……這作風,怪不得是教出來牽招之人。“蔡公若不來此地,我樂隱大約是不服他人的,可既然蔡公剛才已經直言要留在此處了,若是他不做這個祭酒,我樂隱大約也是不服的!”
席間一時寂靜,眾人皆是看向了坐在首位的蔡伯喈。
蔡邕一聲苦笑,便也隻好撚須而起:“諸位的好意我蔡邕心領了,但是……”
“蔡公!”就在這時,大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的公孫珣端坐不動,一邊低頭斟酒,一邊忽然揚聲言道。“我知道你心存顧忌,然則此間但有我在,又有誰能奈你何呢?還請你不要負了自己的滿腹經書與此間諸位的一片美意,安心留在此處,以祭酒之名教書育人便是!”
說著,公孫珣卻是麵向對方,雙手捧杯,昂然而起。
魏鬆與樂隱見狀,也是趕緊各自斟酒,旋即,滿座之人俱皆捧杯起身,便是在公孫珣眼角餘光中的呂布,也是如此舉止。
蔡邕一時有些慌亂,目光轉過公孫珣略帶戲謔的眼神後更是不敢再多言,便徑直捧起杯來,滿口飲下,算是應許了此事。
一片歡騰之中,公孫珣嘴角輕翹著坐了回去……話說,他哪裡不曉得,蔡伯喈這個官迷,便是到了如此境地,也是忘不了那種眾星捧月感覺的。此番推辭,更是裝模作樣!不然,剛才專門喊自己乾什麼,還不是要征求自己同意?
一念至此,公孫珣複有扭頭看向了身旁之人:“奉先久等了。”
“君侯客氣了!”呂布趕緊推辭。“恩師此番才是正事,我等再久也無妨的!”
“那便再等三日好了。”公孫珣依舊嘴角輕翹言道。“三日後,奉先自然會知道自己的去處!”
呂布不由輕咬嘴唇。
———————我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分割線———————
“蔡邕自徙及歸,將就還路,惡於五原太守趙延餞之。延者,中常侍趙忠弟也,素貴驕,乃密告邕怨於囚放,謗訕朝廷。內寵惡之。邕慮卒不免,聞太祖在邯鄲為令,遂亡命江海,遠跡來投。既至,逢太祖立邯鄲公校,乃拜之為祭酒。河北士人聞之,多崇其名望學識,奔而往。邕與眾士白日教學辯論,晚間唱和宴飲,凡數日,即相樂無憂。太祖見而戲之:‘聞公在此處,每日念洛中舊宅,思昔者位階,則黯然垂涕,儘言左右宛洛之盛,有此言否?’邕勃然作色:‘孰人謬言如斯乎?此間樂,不思洛也!’太祖複戲曰:‘人之無情如斯乎?’邕無言相對,左右皆笑。”——《世說新語》.言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