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遼東遝氏(後世大連金州區左近),身著一件布衣的,帶著一個舊梁冠的公孫珣終於麵色蠟黃的爬上了岸,然後立即趴在碼頭上吐起了酸水!
天可憐見,渤海乃是眾所周知的內海,他們此行也沒有遇到什麼大風大浪,所謂風不急浪不高,而且從韓當到婁圭再到那幾個雁門山窩子裡爬出來義從,個個沒事,偏偏就隻有遼西長大的公孫珣暈的七葷八素,也是奇怪!
“我雖然自幼在北海長大,”新來的王修因為是北海人,所以被眾人輪番詢問,卻也隻能在旁手足無措。“可暈海船這事著實是因人而異,令君如此身體,以後還是少走海路為好,彆的也是無法……”
好不容易沒了眩暈感的公孫珣連連擺手,示意對方不要多講,他現在一句話都不聽,隻想緩一緩氣!
王修也登時閉嘴。
沒錯,這北海王修終究是被公孫珣給擼來了,而且很輕易就弄來了……為啥?
要知道,之前便說了,公孫珣手下腹心多是孤兒,跟來的義從也多是不能繼承家業的家中次子、幼子、庶子,甚至乾脆是沒什麼家業的窮困之人。
少許有家有室還願意跟他的,其實仔細想想就隻有一個程普而已,而程德謀著實是鄉黨加公孫氏故吏的緣故。
至於說再高一層的高等世族嫡係人物,其實隻有一個審配審正南了……這個是突逢大變,天塌地陷,然後受了公孫珣大恩的特例。
那麼王修王叔治又如何呢?
答案是,此人首先是個孤兒……王修當年第一次出名、所謂聞名鄉裡的一件事,便是七歲那年死了娘,而當時正值春社祭拜土地神,結果因為他哭的太厲害了,弄的周圍所有鄰居都沒心思祭神,於是一時稱孝;
然後,此人還是家中老三,叔治嘛,伯仲叔季,上麵有兩個哥哥,不用他來想著如何操持家業,守住祖產,當然也沒多少家產能分給他的;
除此之外,他族中雖然是個當地二流士族,有條件讓他讀書,但具體到他家裡就有難免些不如意了,祖父做過一任六百石的縣君,父親就隻是個郡吏了;
最後,這年頭遼東和北海,雖然分屬兩州,但是因為渤海自古通船的緣故,相互之間其實並不覺得是多麼遠的地方,便是朝廷任命官員時都把這兩個地方當做近鄰來看,比如說最近剛剛上任的玄菟太守劇騰,本身就是北海人。
當然了,這裡多扯一句,得益於安利號在十餘年間都以渤海為核心打造自己的商貿網絡,這使得遼東、青州兩地民間交流愈發頻繁,倒也是個意外之中的地方了。
總之吧,公孫珣與這位王修之間,身份地位、名聲建樹,都實在是毫無對稱性可言。
於是乎,當前者往從北海此處過了一趟,並來到營陵暗地裡打聽了一下對方平日裡的作為和名聲,發現這王修還真是個年紀輕輕就任勞任怨的道德君子以後,就果斷就向對方發出了邀請。
至於王修嘛,無牽無掛,外加遊學歸來本就要尋個差事養活自己,此時眼見著道左相逢的天下有名俊才專門又來追上自己,那自然是想無可想,毫不遲疑的便跟著公孫珣往遼東而來了。
“早知道就坐自家安利號的大貨船了,”公孫珣半響緩過勁來,這才勉力起身言道。“本以為跟著這船能與百姓多攀談一二,多些施政的思路,哪裡想到上船半個時辰就脫了力……”
眾人也是無言。
倒是王修依舊是個實在人,低頭誇了這位新任襄平令君一句:“不管如何,令君的心思還是好的。”
“這話就不必說了。”公孫珣勉力朝四處張望道。“如今既然已經來到了遼東,不妨依舊不露行蹤,潛行去往襄平……反正白馬都在青州賣了,且去買幾匹雜色牲畜來,也好趕路。”
“這種事情我們自然會去做,”韓當也是無奈。“少君不妨且歇息一晚再說,你這個身體實在不適合直接商路。”
公孫珣微微頷首,便也不再多言,而稍傾之後,眾人卻是簇擁著他住進了一處安利號所經營的客棧之中……此處與緱氏那邊的義舍大同小異,無外乎是食宿不再免費罷了,實際上這地方正是仿效那邊義舍設立的新鮮玩意。
“之前很早母親便有沿著商路設立客棧的想法。”客棧門外,標著安利號三字的布告板前,公孫珣不由駐足感歎。“但朝廷自有亭舍製度,所以一直沒能在遼西以外的地方開成,寥寥幾家義舍也隻是在遼西本郡設置,不想今日居然能在遼東見到……也是奇怪。”
“確實奇怪。”韓當也是略有感慨。“以前確實沒有聽說此處有客棧之事,不然彆人不知道,我們在遼西那種地方又怎麼會不知道?”
“並不奇怪。”就在這時,一旁婁子伯忽然出言道。“當日少君陡然被三公征召,公車直驅洛陽,義公也是直接離開,所以並不知曉此處內情……少君少為遼西郡吏,可知道這塞外五郡,向來有遼東、遼西二郡太守領銜塞外的慣例?”
“這是自然。”公孫珣恍然答道。“塞外五郡大小不一,樂浪偏遠自不必多言,玄菟狹小、富饒,且有專對高句麗的職責,而昌黎郡自從改為遼東屬國後向來不設太守,隻是以比兩千石的都尉監督屬國中的五城還有些許鮮卑、烏桓部落,故此,朝廷常常以遼東太守或遼西太守都督遼東屬國。不過……”
“不過,”婁子伯接口撚須言道。“這其中遼東郡占地廣闊,人口繁多,內轄十一縣,而且又位於其他四郡環繞之中,所以這都督遼東屬國的重任十之八九都是遼東太守來擔當,便是這屬國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隻不過,這遼東太守向來是這塞外五郡權責最重之人,遇到一個蠻橫的太守,常常會越權行事,直接指揮其他兩郡一國。故此,偶爾朝廷也會讓遼西太守去都督或者兼領一下遼東屬國,以此來敲打一下遼東太守,以防尾大不掉。”
“正是如此。”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隻是這與我家客棧開在此處又有什麼關係?”
“少君啊!”婁圭不由歎氣道。“你還不明白嗎?你如今頂頭上司,現任遼東太守高焉乃是一個世族文士,向來懦弱,來到遼東整日隻知道興什麼教化……論名聲、論爵位、論人脈、論軍功,又如何能與少君你嶽丈趙公相提並論呢?”
公孫珣愕然當場,一時發愣。
“子伯的意思是……如今兼領遼東屬國的乃是咱們少夫人的親父,鄃侯張府君?”韓當恍然問道。
“不止如此。”婁圭繼續擺手賣弄道。“須知道,這五郡孤懸塞外,周圍又是鮮卑又是烏桓,又是扶餘又是高句麗,便是刺史也隻能一年來一趟,所以常常有需要臨機決斷、相互支援的事情。而所謂蛇無頭不行,故雖然有五位兩千石,可決出一領袖也是順其自然的事情……趙公當日柳城一戰,忠孝勇烈為天下知,塞外五郡兵馬當時也足足有四郡都在他麾下聽命,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如今又兼領遼東屬國,這塞外幾郡誰不服他?不瞞義公你說,你們當日剛走不久,咱們安利號在塞外的生意便已經有多得官府照拂的苗頭了。”
韓當連連頷首,王修若有所思,公孫珣則愈發無言……既如此,趙芸那邊自己豈不是要更加‘尊重’一些?
當然了,總體而言是好事!
“義公你進去尋地方安頓。”一念至此,公孫珣趕緊無奈揮手言道。“子伯與叔治隨我各自看看此處布告欄,看看又無要緊或者有意思的訊息,然後便進去……”
眾人自然無言。
然而,當公孫珣踱步到空無一人的布告欄前麵時,卻又登時無語。
原來,偌大的布告欄裡,居然並無什麼雜亂訊息,隻是赫然貼著一張張版印的大紙,從右到左,各自分明,而這麼多張大紙,居然隻是一個人的‘履曆’!
沒錯,就他公孫文琪的履曆!
而看完這份‘履曆’以後,莫說是公孫珣了,便是婁子伯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話說,這紙上開宗明義,說朝廷已經任命了新的襄平縣令,此人喚做公孫珣,於是安利號本著方便襄平人士的好意,現在將此人的履曆一一列舉,以作提醒……當然了,方便襄平(後世遼陽)人的布告,為何貼在了遝氏(後世大連),這種事情就沒必要多問了。
說不定是安利號版印的時候印多了呢?說不定人家連樂浪郡朝鮮縣(平壤)都貼著呢!
再往後,便是公孫珣從束發入遼西郡府做郡吏開始,所謂的‘履曆’內容了。
說來也奇怪,彆人的履曆大多是什麼時候當什麼官,可這份公孫珣的‘履曆’卻是事無大小,分明清楚……無論是當日盧龍塞與韓義公三十騎夜襲之事,還是柳城之戰救回太守全家之事,又或者是火燒彈汗山,甚至是之前在朝中誅殺閹宦之事居然也全無遺漏!
而且,這裡麵敘事詳細,人物刻畫栩栩如生。
如歠仇水前,這公孫珣是如何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又如誅殺閹宦時,公孫珣又如何去驚擾王甫,然後還大喊‘遲早我為天下殺此賊’之言;甚至還有那鮮卑大汗檀石槐眼看著自家王庭被燒塌,大喊‘我的王庭在何處’之語……宛如親見!
公孫珣毫不懷疑,過幾日,這履曆中說不定又要多出自己返身入尚書台麵斥曹節的情節,甚至橋玄那句‘內剛而外刃,鋒利為天下冠’說不定也要出現在上麵。
“我之前在南陽,隻知道這些事情的大略,”王修看完之後不由感歎。“卻不知令君如何豪氣勃發,英武過人……”
“哎……且進去吧!”公孫珣欲言又止,卻終於是沒多講什麼。
而婁圭也是如此……欲言又止而已。
畢竟,這‘履曆’的修飾性的詞彙多了點,可終究如王修所言,事情大略還是對頭的……對吧?
三人皆著布衣梁冠,與幾名侍從一起走入客棧,然後便迎麵看見人流之中,那韓當和另外兩名侍從立在堂中,正與一個客棧掌櫃模樣的中年人說些什麼,還時不時的指向一處地方詢問……
“少君來的正好。”韓當見狀趕緊回頭問候。“外麵可有什麼要緊布告?”
公孫珣連連搖頭。
“此處卻有些有意思的物什。”韓當不由笑道。“不想主……不想這安利號的客棧還有人給講故事。”
公孫珣心裡登時就咯噔了一下,然後趕緊問道:“哪來的故事?”
“回稟這位公子。”那安利號的掌櫃倒也沒那麼巧恰好見過數年都不怎麼歸家的自家少東,便徑直上前笑言道。“我們安利號除了貨物買賣外,還刊印書籍,裡麵多有一些好故事。因此,東家一開始便讓店中挑出口齒伶俐的人往遼西總號去,在那裡聽總號識字之人將書上的故事讀出來,再讓他們回來,將聽來的故事講給往來住宿之人聽……往來遼西與此處一趟也是辛苦,背誦一個故事也挺累,所以也就隻是那幾個故事而已,月餘才能多更新一兩個新故事。”
公孫珣不由鬆了一口氣……話說,講評書這個點子也是自家老娘攢了多少年都沒弄成的事情,自己哪裡不知?而如今有了客棧也就難怪自家老娘如此迫不及待了。
“那都是些什麼故事呢?”一旁的王修好奇問道。“如今書籍大多為經典,古書中的故事怕也不多。”
“回稟這位公子。”這安利號的客棧掌櫃繼續笑道。“目前所講的乃是《封神紀》,說的是武王伐紂之事,然後我們安利號專門請了大家編纂成易懂的口語而已,這是來往眾人和遝氏本地人最愛聽的……”
公孫珣微微頷首,這也是自己小時候聽過的了。
“其實,這封神紀的書還沒有版印出售,隻有不外傳的版本。”這中年掌櫃的繼續笑言道。“我們客棧中就有,隻是說書那夥計不識字,半月都未曾更新一節,客人們多有不滿……”
“你是何意?”公孫珣不由失笑。
“我意,若是幾位多有心思,能為我家那夥計再讀一節故事,那在下願意為諸位免去這一晚的房費!”掌櫃的趕緊言道。“當然,諸位趕得及,或者不屑行此事,我等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言一出,周圍眾多客人紛紛安靜下來,而且翹首以待,偌大客棧一時清靜。
“且拿書來,我看一眼。”婁子伯伸手言道。
掌櫃的喜不自勝,便隨即讓身後夥計從櫃台處取出一本手抄紙書來。
公孫珣也是好奇劇情是否與自己幼年所聽有所差距,便當先一步接過,然後隻是隨手翻開一頁,便又是登時怔在當場,而且手指僵硬,幾乎露出手背青筋出來。
婁子伯也是好奇,便伸手取來,仔細觀看,然後也是愕然。
原來,隻見這頁書中第一段如此寫到:“這楊戩入了中軍,把自己所設一計說與對方。薑太公聞之大喜,當即便獎諭楊戩曰:“智勇雙全,奇功萬古。”又諭令哪吒協助英雄,赤心輔國。(諸位聽眾須曉得,智勇雙全一詞非英雄不可當,我們幽州十一郡國,也隻有那遼西公孫文琪,當日柳城一戰堪得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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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自誅殺王甫,麵斥曹節,乃聲名日顯,漸為天下重。”——《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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