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降了下來,風清氣爽,眾人難免就多了一些活力。
所以,從渦水畔回來以後,曹孟德就直接尋他兄弟曹子廉做和解去了……這是人家族內兄弟的事情,公孫珣自然不必摻和,但此時天色尚早,左右無事,他便也從房內換了身衣服,然後便在曹氏莊園裡隨意走動了起來。
話說,這種莊園是天南地北都很常見的那種大型宗族式莊園,占地廣闊,人口繁茂卻又秩序井然,兼有宗族政治、軍事治安、經濟互助等等色彩。
從宗族角度來說,這種莊園儼然能夠強化宗族地位和族內關係……隻說那曹洪,他可能因為參與經商或者善於經營而比曹操家富有,但在這種宗族聚居的環境中,卻毫無疑問是要服從於嫡脈曹嵩、曹操這一支的;
軍事防禦角度就更不用說了,這是莊園的基本功能之一,而且如今世道越來越差,即便是中原腹地的盜匪也日漸增多,更彆說還有如典韋那種一言不合就要專業‘替人尋仇’,要你一條命絕不會隻要一條胳膊的存在;
經濟互助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曹氏宗族的僮仆、徒附,還有一些本地依附性的普通鄉民,在莊園裡進行交易能夠有效避開官吏的盤剝,同時彆忘了,莊園中一般會有一些小型手工作坊。
如此種種,從曹氏的角度來說自然都是好處,這也是這種莊園塢堡遍布天下的緣由,但是從中央政權的角度而言它們卻是典型的瘡疤了,官吏在這裡失去權威,司法執行得不到貫徹,經濟收入遭到截留……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中央政權威信的一種極大損害!
當然了,當中央政權權威尚在的時候,依靠著中央威權體係才能建立這些秩序的莊園主肯定也不至於如何如何,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的威權來自於何處……就好像曹氏一樣,上頭一翻臉說要過來收算錢、口賦,曹氏不也老老實實的交了嗎?
而且再說了,為什麼這麼多人寧願拋棄自由民的身份也要來大戶人家當牛做馬,世代為奴呢?他們瘋了嗎?就以自己在洛中所見識到的那位天子、那些百官來說,他們真的不需要為地方的崩壞負責嗎?
不管如何,一個複雜的‘社會型事物’……是這個詞吧……漸漸變得不受控製,不能總歸咎於單純一方吧?
公孫珣自然是上來就胡思亂想。沒辦法,這是他的老毛病了,主要是他老娘教給他的東西太過於淩亂和前衛,所以每次結合著現實一思索,就容易越想越多。
不過,可能確實是天氣清爽起來的緣故,再加上此時乃是一個大型莊園最具生命力的時候——本地主人都從城中出來避暑,極大的刺激了莊園經濟的活躍,所以,隨著公孫珣在莊園各處走動起來,他的注意力終究還是被當地各種中原特色物什所吸引,也就漸漸不去理會那些複雜而又注定沒有什麼結果的東西了……
“這是陶器上畫的何物?”公孫珣停在了莊園內的一處市場中。
“回貴人的話,是龍。”不待賣陶器的小商人開口,旁邊躥過來的一名曹氏家人便頗顯機靈的開了口。
“我還以為是豬……”公孫珣一時愕然,但自己一想,自己老家遼西那地方所謂的龍型玉器帶到洛陽後被人笑話根本就是蛇,他也馬上就釋然了。“不過龍形萬物,萬物化龍,倒也正常。”
“貴人說的是!”那應該是看管市場的曹氏家人趕緊附和。
公孫珣笑了笑,眼瞅著自己的到來讓即將休市的市場變得停滯起來,也就立即放下陶器,自顧自的轉身而走了。
不過,當他剛要轉入前方一處隱約傳出絲竹之聲的空地時,卻被那名曹氏家人給緊張的攔住了。
“這是為何,彼處有什麼私隱嗎?”公孫珣不由失笑。“莫非孟德兄在那裡藏了什麼寶物?”
“不是這個意思。”這人趕緊擺手。“實在是彼處汙穢,貴人千金之軀,沒必要過去……”
公孫珣聞言也不生氣,反而愈發好奇了起來:“此處乾乾淨淨還挺熱鬨,哪裡會汙穢?”
“貴人,”此人立即揭開了謎底。“彼處其實是那些樂戶所在……這些樂戶居無定所,低賤無憑,除了那些要去為貴人們獻技的,暫且可在房舍之中安頓,其餘那些人的家人就隻能在此處搭窩棚暫居了。”
“哦,”公孫珣當即恍然。“是了,既然是樂戶,那自然也是拖家帶口,是這意思嗎?”
“不錯。”這名曹氏家人趕緊再度俯身作答。“貴人通透,樂戶中技藝好的自然可以入室,中等的還可以被中產之家請去協理婚喪之事,可他們的家人,或者老幼殘缺,就隻能在此處練習、表演了,說不定也會有大方鄉人給一些打賞……但一般是沒有的。”
公孫珣心中愈發了然,便抬腳往彼處而去,那曹氏家人原本也要跟去,卻又被前者給打發回市場處了。
這裡的絲竹聲果然比昨晚所聞差了很多,而且雜亂不堪,仔細一看倒也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一般是老者在教導幼者而已,稱不上表演,但圍觀之人也是挺多。與此同時,也有幾個粗手粗腳的中年婦人帶著女童在那裡清洗野菜,準備做飯。
不過,大概是看到一個身穿錦,佩戴玉飾衣的貴人過來,這些人馬上就中止了練習,幾個小孩子被攆到了窩棚後麵,轉而是幾名老者認認真真的奏了幾個曲子……人家一番盛意,公孫珣倒也無話可說,可是身上剛剛換過衣服,偏偏又沒帶錢,也就隻好尷尬一笑,轉身往空地儘頭的土圍上而走,假裝去看落日了。
日暮夕陽,眼前血紅鮮豔,身後絲竹悠揚,倒是一番意外收獲了。
然而,夕陽無限,隻是轉瞬即逝,公孫珣立在圍上遠遠的看了一會,也隻好轉身而走了。
不過,等他甫一回頭,卻見到幾名曹氏家人在夏侯淵的帶領下居然立在圍下等候。
“公孫郎中。”夏侯淵趕緊拱手行禮。“我那兄長請你回府中赴宴,說是還要與你引見昨日未見的子廉……我去請郎中,卻聽聞你獨自出行,如今又見郎中看夕陽看的出神,我也不好打擾。”
“倒是讓妙才久候了,”公孫珣不由失笑言道。“其實我也想見見善於治財貨的曹子廉,既如此,還咱們趕緊回去吧!”
天氣雖然清爽,卻仍是夏日,一眾僮仆也不好簇擁著二人,便趕緊散開領路。
不過,路過那處窩棚時,公孫珣卻是心中一動,然後不由駐足:“剛才這幾人音樂奏的極佳,我聽人樂曲卻不該毫無表示,隻是恰好沒帶錢來,不知妙才身上可有錢,替賞他們一些……”
此言一出,那幾名借著微光收拾樂器,已經準備去吃菜粥的老樂戶便趕緊下拜感謝,而幾名曹府家人也是趕緊各自搜羅,努力湊出了一把五銖錢來,倒是夏侯淵一直沒有動彈……其實,公孫珣不知道的是,這位白地將軍家中是真有些普通,不要說跟曹氏那幾人相比,就連夏侯惇家中都遠遠比不上。
所以,這些懂分寸的曹氏家人才趕緊湊錢。
然而就在此時,大概是天色也暗,公孫珣等人也沒發出太大聲音,那片窩棚後麵忽然就轉出幾個十來歲的熊孩子,並且相互追逐打鬨,直奔此處而來……等到他們發現此處情形時,卻已經是衝到跟前,為首一人更是撞到了那個剛要上前將錢幣送出的曹氏家人。
幾十個五銖錢登時灑落在地。
不用曹氏家人說話,這些熊孩子便在樂戶們的帶領下驚慌下跪謝罪,懇求饒恕。
當然了,夏侯淵也好,公孫珣也罷,卻倒是沒有計較的意思,隻是擺手便走,但走不過數步,身後卻傳來了有意思的對話。
“都怪卞秉,也不知道有沒有錢灑落到什麼地方看不見了!”
“且不說這些,卞秉你可知道自己差點闖了大禍?剛才這位貴人聽人說乃是上任途中的千石縣君!你姐姐辛苦賣藝,豈是讓你在此處為她招惹是非的?”
“莫要說了,舉族都指望他姐姐能帶著我們脫離顛簸呢!”
“指望著什麼?”有人憤憤然言道。“他們姐弟早早死了爹娘,全靠我們全族養活,好吃好喝全都供著他們,就是想著有一日他姐姐能憑著自己顏色嫁一個貴人,然後帶著我們享福……結果從十五歲指望到十九歲,卻並無人看中,昨日那麼多貴人在場也還是不見有人看中她!這要是到了明年還嫁不出去,豈不是白白養了個賠錢貨?”
“你才是賠錢貨!”
一聲怒喊,接下來卻又是一番雜亂之聲。
暮色中,公孫珣與夏侯淵麵麵相覷,各自歎氣……然後,夏侯淵原本準備置之不理,卻不料作為客人的公孫珣居然徑直折返回去了。
“小孩子無知,我也沒有怪他,你們自家人如何又要這麼對他?”公孫珣遠遠的喝問道。“而且罵兩句就算了,何必打人呢?”
那群樂戶咋一聽聞此言,自然知道貴人沒走,於是趕緊放了那個卞秉,然後俱皆喪膽,個個匍匐於地。
為首一名老者,更是主動上前請罪:“實在不想驚擾了貴人,更不想讓貴人聽到如此卑鄙之言……我等實在慚愧。”
“且起來,”公孫珣再度歎道。“我也沒有怪你們的意思,貧賤之中百事俱哀,又能怪誰呢?隻不過,一來這小子著實無心之失,你們實在不該因為生活困苦而遷怒於一個小孩子;二來,他姐姐昨日我也見過……雖不曉得彆人如何作想,我卻覺得是個有出路有福氣的女子,你們既然已經指望著她來尋個富貴,又何必背著人家毆打她弟弟呢?”
話到此處,公孫珣複又看向地上那個小小身影:“你是卞玉的弟弟,喚做卞秉?”
“是……是,貴人。”小孩子哪裡知道該如何作答,隻能有一說一。
“你父母俱亡,隻有你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
“是。”
“為何昨日那領頭的老者卻稱呼你姐姐為‘小女’呢?”
“那是班頭,也是族中長輩,也算是義父……不過,隻認了姐姐為義女,沒有認我。”
公孫珣心中恍然:“既如此,你隨我來吧!”
卞秉不明所以,旁邊的一些樂戶卻興奮不已,連連叩首。
公孫珣自然知道他們想什麼……但也無妨,按照曹孟德那色中惡鬼的進度,昨日想著自己,沒能納他的卞夫人,那今日應該是跑不了的。而所謂貧賤之中見真意,今日舉手之勞,說不定能換來那位卞夫人日後感激不儘。
賣對方一個好,有何不可?
再說了……
“本以為公孫郎中隻是英武過人,不意尚有惻隱之心。”身後的夏侯淵也是再度拱手致意。
“孟德兄該等急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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