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珣努力掙紮著坐了起來,卻已經耗儘了一身力氣。
“文琪。”聽到動靜,守在帳篷角落裡睡覺的呂範當即被驚醒,然後瞬間滿臉喜色。“那給你剜去箭頭的老卒說,若是今日天黑前能醒來,便八成沒問題……果然,我就知道你這人是有幾分氣運的。”
公孫珣聞言勉強忍痛笑道:“火把都點上了,這不是已經天黑了嗎,哪來的什麼氣運?”
“還沒有天黑。”呂範一邊笑言一邊過來起身探視,但剛一上前就發現自己滿身滿手都是泥水,便又停了下來。“才下午而已,這是外麵下雨了。”
“下雨了嗎?”做在那裡的公孫珣儘量集中精力思考道。“下雨是好事也是壞事,好在鮮卑人就不好追我們了,壞在那彈汗山的火說不定就要被澆滅了,倒也可惜。不過如今也管不得這些,我們還在沿著河水走嗎……我下麵是塊石頭?”
“是,下午突然下雨,實在是找不到乾燥的地方,隻好把你抬到這上麵來了。至於行軍的事情文琪你莫要多想,一開始決定與你剜出箭頭時,義公與德謀商議後就已經往東麵先走了不少路,以圖避開追兵與本地牧民。”
“那就好。”公孫珣複又問道。“為了我這傷勢,咱們在這兒停了多久?”
“自早上到現在。”
“人員可曾收攏齊備?”
“不好說。”呂範不由苦笑答道。“烏桓突騎大部分都自己跑了,畢竟這歠仇水下遊的上穀郡就是他們老家,其餘甲士、材官、陪隸也在昨夜一戰都頗有損傷,再加上很多人回來時未必找到馬匹……計點起來,此時周邊隻有七八百人了!”
公孫珣稍微沉默了一下:“各曲各屯的軍官、吏員呢?”
“這個還好。”呂範微微感慨道。“除了你看重的那幾個遼西來的鮮卑人沒了蹤跡外,便是那婁子伯都逃了出來!”
“莫戶……”公孫珣剛要細細去問,卻又忽然覺得一陣昏沉襲來,隻好趕緊咬牙作罷。“即刻召集軍中吏員,我有話吩咐!”
呂範不敢耽擱,立即冒雨出去,並很快帶回了不少人人。
公孫珣放眼望去,除了呂範外,程普、韓當、婁圭、成廉、魏越、高衡,還有其他數人,居然將這小小的帳篷擠得滿滿當當,此時都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呢!
怎麼說呢?這些人居然都在,倒也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現在是下午,”公孫珣來不及多想,隻能儘快進入正題。“那麼士卒也應該都休息好了,傷者也應該都做了簡單處理?”
“請司馬放心。”程普趕緊作答。“我等不敢有絲毫懈怠。”
“少君的意思是要儘快趕路嗎?”婁圭登時醒悟,第一個開口問道。“連夜、冒雨?”
“是!”公孫珣強撐著作答道。“此時辛苦一些勝過死在此處……這裡終究離彈汗山太近,而且既無糧食,又無草料,若有追兵趕到,我們根本無力抵抗。總之,一日不回漢境,我等一日不安!”
一眾軍中官吏相顧無言,卻又紛紛頷首。
“不過,便是撤退也要保持陣型與戰力……”公孫珣繼續強撐著吩咐道。“要把傷員集中起來,連著昨日苦戰的九原騎兵屯、材官屯,還有那兩屯陪隸、兩屯高衡所部的甲士,組成中軍,擺在最中間……然後,義公帶著戰力最強的義從在前麵兩三裡處開路,德謀帶著剩下的還有戰力的甲士拖在兩三裡做後衛……曉得了嗎?”
“喏!”
眾人轟然答應。
“事到如今,那些沒跟上來的倒也罷了。”公孫珣複又歎道。“而跟上來的這些……既然已經來了,不敢說不讓一人掉隊,也不敢說全活,但總歸是要儘力帶他們歸鄉,便是死了也要找匹劣馬馱回去安葬……我受傷難以處置營務,隻盼爾等務必團結一致!”
眾人剛要說話,卻又見公孫珣朝著呂範招手:“子衡……”
“我在!”呂範趕緊向前。
“我力氣已儘。”公孫珣緩緩向後躺倒。“中軍事物便托付於你了!”
眾人見狀皆不敢再言語,於是趕緊退出營帳按照吩咐各自忙碌起來。
首先,韓當立即集中起了最精銳的義從,然後被呂範拉住叮囑了幾句,就即刻啟程,直接往東麵去了。
隨即,昨日間損失慘重的那幾部,也都強打精神,並集中了目前大部分牲畜,扶持著傷員,緩緩啟程跟上。
其中公孫珣本人也被放置在了兩匹馬夾著的一個吊床上,搖搖晃晃,淋著雨水行進。
最後,等到中軍走了一段路程,程普這才率領一些還有戰力的軍士,深一腳淺一腳的啟程跟在了後麵。
一夜辛苦趕路,公孫珣本來已經好了不少,但被雨水一澆,反而變得有些反複了起來,時不時的就會發熱昏睡過去,而如此情形,眾人雖然心焦,卻也偏偏不敢停留。
不過,好在夏日的雨水終究難以持久,等到第二日上午時分,陽光就再次出現,火石等物也都可以再用了,更兼終究是離開彈汗山遠了些。於是,眾人便趕緊再次彙集,然後晾曬衣甲帳篷、生火煮湯、殺馬充饑……一時間,倒也算是喘過了一口氣。
“少君可曾喝了肉湯?”見到呂範從一個帳篷裡鑽出來,韓當趕緊追問。
“喝了。”呂範歎道。“傷口也換了藥,然後又睡下了,我也安排了陪隸中最得力的兩個人物幫忙照看。隻是,如今營中畢竟缺乏真正的醫士,這樣顛簸也不是養傷的法子,還是要儘快趕回去為好……”
眾人紛紛頷首無言。
沒辦法,箭傷這種東西,這年頭真的是看運氣居多。有人明明中的是臟箭,然而剜了箭頭,半日便可起身活蹦亂,隻需安心等傷口結疤便可;而有人明明是‘乾淨’箭頭,而且還隻紮入肉裡,卻一個不好就會直接死掉。
所以,眾人除了想著儘快趕路外,還真的沒有什麼法子。
“我的意思,既然雨水已經停了,不如白日紮營休息,依舊晚上出行?”接過一碗馬肉湯後,呂範一口未喝便試探性的問道。“一來夜間涼爽,二來這樣也可以躲避追兵……我終究不懂軍事,你們覺得如何?”
“若是如此的話。”婁圭微微蹙眉道。“白日埋鍋造飯,其實煙火也是頗讓人矚目的。”
“無所謂了。”韓當當即開口打斷。“我們如此形狀,若是真有人追來,哪裡能夠遮掩的過去?反正已經晝伏夜出一日了,不如繼續如此,白日休息好了晚上走就是……”
“沒錯。”程普放下湯罐,抹了下胡子拉碴的嘴角。“此時努力趕路,將司馬與全軍送到漢境要緊,無所謂什麼白日與晚間了,就這麼走!”
此三人如此說了,其餘眾人自然全都無話。
不過,那矮個子的高衡剛要低頭喝湯,卻忽然想起一事,然後趕緊抬頭:“對了,韓軍侯,我有一事要問你……之前為了躲避追兵,我軍往東走了一段路避開了歠仇水,昨夜行軍更是大雨彌漫,也不曉得方位。你是開路之人,不知現如今咱們到底到了何處?還有幾日才能到上穀?”
韓當聞言一怔,卻是沒有直接回複,反而看向了呂範……這個動作頓時引得高衡頓心生不快,隻是礙於如今局麵,也不好發作罷了。
“不瞞高軍侯。”呂範連啜了數口馬肉湯後才勉強作答,當然,他根本不知道其實高衡隻是個屬吏。“我昨日還是有些擔憂追兵之事,所以又讓義公先往東走了一個時辰左右,才轉向南麵的……不過你放心,義公所部的義從中不缺熟悉水文地理之人,便是下雨與夜中,也能根據水草走向辨認出方向。隻不過,如今多少要考慮司馬的傷勢還有其他傷員,行路速度不免慢了一些,想要到上穀,還是要花上數日的。”
聽到呂範抬出了公孫珣,周圍所有軍官都不再多想……畢竟,那夜一戰之後,這位彆部司馬這剩下的七八百人中威望再無可說,所謂上下皆服!便是之前跟公孫珣、公孫瓚有過私怨,又有監軍意味的高玄卿,此時都難免有些訕訕。
就這樣,經過一日休養,等到了天色擦黑時,眾人便再度啟程。而此時,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經比之前逃走時強了百倍,再加上絲毫沒有追兵的影子,所以眾人難免有些放鬆,甚至行進間已經有了不少言語。
“大兄!”
高衡負著自己的矛盾衣甲,還有一卷帳篷,正在努力低頭行路,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渤海口音,抬起頭來在黑夜中眯眼瞅了一下,這才赫然發現是一名從渤海跟著自己的老兄弟……這人因為腿部受傷,此時正趴在旁邊的一匹駑馬上呢!
“何事?”高衡一邊失笑一邊湊了過去。“莫不是想撒尿,所以來求我?要我說,你不如便尿在馬上利索……”
“大兄!”這名渤海遊俠登時無語,隻是趕緊指天。“不是開玩笑,你且看這星星!”
“這星星又如何?”高衡仰頭瞅了一眼,然後大為不解。“夏日星星多,我又不是不曉得……”
“不是這個意思。”這士卒趕緊答道。“大兄應該曉得,我之前曾跟著家人在海上行過船,往遼東運貨。”
“自然,這又如何?”
“所以我認識星象!”
“你認的星象?!你若是認得星象,便請你告我,我何日能做到兩千石?”
“稍微認識一點而已,”這士卒趕緊更正道。“最起碼知道如何根據星辰辨彆方向。你看北鬥星在彼處……”
高衡無奈歎了口氣。
“我是說,”這士卒終於不再廢話。“我們為何走了半夜還是一直向東?一開始往東還可說是離開歠仇水躲避追兵,現在再往東去還有什麼意思?”
高衡瞥了眼左麵天上的北鬥星,然後大致比劃了一下,卻是也猛地反應了過來:“好像確實在往東走……不過往東走一走也沒什麼吧?你要曉得,邊牆那邊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路可通的,或許是東麵有什麼容易走的關口,就好像我們這次出兵也是先去代郡的高柳,然後才出塞的。”
“大兄!”這士卒無語至極。“這是一回事嗎?那時候是上萬大軍,外加上萬民夫,還有各種輜重,所以隻能走高柳塞的大路!可如今我們隻有數百人……上穀邊牆數百裡,入塞的大路沒有,小路還沒有嗎?”
“是啊!”高衡恍然大悟。“而且,我怎麼記得上穀郡的邊牆後麵不遠就是我們平日所居的寧城呢?那裡乃是夏公的護烏桓校尉屯所,軍資充足,人員齊備,去了那裡豈不是就安生了?”
“就是這個意思!”這士卒趕緊點頭。“如今這局麵,早入塞一日都是好的……我是覺得,怕是這些雁門來的人,都不知道這邊地理,所以才會走了歪路!”
“是這個道理,我去找呂屬吏。”高衡不再多言,直接將帳篷什麼的仍在地上,隻挎著一把腰刀,轉身朝後去了。
孰料,也在低頭趕路的呂範聽到這個說法後,卻當即既驚且怒:“高玄卿,你是何居心,居然在此時擾亂軍心?!”
高衡微微一怔,也是立即憤然作色:“呂屬吏這是什麼話,我所言哪一點不對?”
韓當在前麵數裡外引路,程普在後麵數裡外斷後,此時中軍地位最高的本來就是這二人,所以甫一發生爭執,就迅速引來了周圍不少人的圍觀。
呂範張口欲言,可看到周圍士卒停下圍觀,又不知該如何反駁,隻能勉力嗬斥:“你隻管行軍便是,中軍之事司馬已經儘數托付與我!”
“可你有負司馬所托!”高衡這人本就脾氣暴烈,此時更是忍耐不住。“我明明告訴你,往南走很快就能到邊牆下麵,你偏偏還要往東麵繞路!你曉不曉得,南麵邊牆後便是夏公所在的寧城,便是司馬到了彼處也能速速休養調息……”
周圍軍士聞言當即大亂,嘈雜聲頓時四起。
“司馬尚在昏睡,子伯速速去後麵將司馬帶到後軍德謀處安頓!”呂範聽到最後一句,又見到周圍人如此反應,也是忽然徹底變色,直接扭頭朝一旁的婁圭如此吩咐道。
婁圭怔了一下,立即轉身向後跑去。
高衡見狀愈發憤恨,竟然直接拔出腰刀指向對方:“這又是何意?我所言,難道不是為了全軍好嗎?”
事情到了這一步,不少士卒早已經禁不住違抗軍令,點燃了火把,然後驚愕的站在二人周邊……
“太祖焚彈汗山而回,路遇雨水,士卒疾行失措,複又失途,至有反亂之事,而太祖不能製。”——《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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