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太學教授的宿舍門廊外,蔡邕蔡郎中披頭散發,正神色驚惶不定的躲在陰影中。說實話,他好幾次都想直接衝入廊下,逃回屋內,但卻總覺的拐角處自己的房門外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人,所以始終不敢動彈,生怕被人發現這副狼狽之像,到時候丟人現眼。
而良久,眼看著廊下燈火處人影漸漸稀落,半天也沒有動靜,這蔡邕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於是便用雙手握住頭發,悶頭衝了過去。
孰料,剛衝過走廊來到自己房間門前,還不待他鬆上一口氣,耳中卻又響起了一個讓他差點羞憤欲死的聲音。
“蔡郎中。”站在蔡邕門前的公孫珣略顯驚愕的打量了一下對方的造型,旁邊捧著一個大盒子的公孫越也是目瞪口呆。“這……何故如此啊?莫非遇到了強盜?太學中也有強盜嗎?”
“沒、沒有。”蔡邕滿臉通紅,趕緊解釋道。“剛才出去找張教授討論音律,孰料回來的路上天色太黑,一不小心幘巾被樹枝給挑了去,發髻也給碰散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您丟掉幘巾的地方在哪兒,若是近的話我們兄弟陪你去尋一尋?”
“不用,不用。”蔡邕連連搖頭。“我房中就有幘巾,進房再裹一下就是了……你們找我有事?”
“不瞞蔡郎中,”公孫珣帶著公孫越微微躬身道。“珣等有要事相求,所以,已經在此處久候了多時了!”
蔡邕聞言略顯悲憤的看了這二人一眼,也不答話,而是悶頭衝入屋內。
公孫兄弟微微一怔,然後對視了一眼,卻也厚著臉皮跟了進來。
就這樣,蔡邕進入房內,又是點燈又是打水,又是淨手又是盤發,然後再挑選了一下幘巾,再慢騰騰的戴上……然而,無論這蔡郎中怎麼折騰,那公孫珣與公孫越卻如同漿糊一般,牢牢粘在房中的蒲團上,儼然是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樣子。
邊郡來的野小子真沒教養!蔡邕心中暗罵,但終於還是無可奈何的陪著跪坐了下來:“你們說有事相求?”
“正是。”公孫珣領著公孫越俯身正式行禮道。“還望蔡郎中鼎力協助。”
“好說,好說。”蔡邕麵上勉力乾笑,心中卻已經下定決心,這次絕不會再當‘老實人’了,否則就讓自己下次上廁所也沒廁籌擦屁股!
“呃……”得到應許後,公孫珣卻又沉吟了片刻。“一時間竟不知道從何處開口了,不曉得蔡郎中可知道我的家世?”
“我隻知道你出身遼西公孫氏。”算是勉強平複了心態的蔡邕微微捋須道。“但遼西位於河北與塞外的交接處,遠在數千裡之外,我一個中原人,了解的實在是不多……非要說點什麼,便是曉得你家中甚為豪富,聽說家資钜億,與徐州糜氏、冀州甄氏、荊州馬氏相仿佛。”
公孫珣微微頷首:“蔡郎中所言不差,我母親極善財貨之道,十餘年間,我家的安利號在青、幽之間也算是略有名聲。而說起這個,便要請教一下蔡郎中了,您學富五車,可知道為何我家安利號為何能在數年間就鋪陳到環渤海數郡?而往後數年,生意也不差,錢也不缺,卻始終不能再有寸進呢?”
“哦?”
“如今我家的生意,往南過不了琅琊,往西過不了代郡,而往東南河北腹地則是寸步難行,若非是冀州諸家商號與我們安利號有大批次的馬匹、布帛、糧食生意,願意讓開一條縫,否則連在鄴城開個分號都難……”
“哎呀……”蔡邕聽到這裡不禁失笑。“你這不是已經自問自答了嗎?各處都有本地的商號,哪裡容得下你們家再去摻一腳呢?便是鄴城,不也是得了當地大族的首肯才能落腳嗎?”
“蔡郎中果然明知灼見!”
“明知個屁!”蔡邕忽的變臉道。“我不信你這個小子不懂的這個道理!你家的什麼安利號能鋪陳數郡,靠的是什麼?你自己不清楚,反而來問我一個老書生嗎?”
公孫珣聞言也不生氣,反而微微笑道:“不瞞蔡郎中,我家的情況我當然知道。一開始是因為我們遼西公孫氏居於令支,而令支實與盧龍塞一體兩麵,牢牢握住河北與塞外數郡的唯一交通要道。塞外的商旅、部族,想要和河北交通,都隻能從此處走……用我母親的話說,坐地便可生利!於是數年間,安利號就已經積累了不少資本、人脈、商路。這就是我家安利號起勢的所謂第一個階段了。”
“讓我想想。”蔡邕聞言冷笑道。“這第二段,莫不是看塞外諸郡國,如遼東、遼西、遼東屬國、樂浪、玄菟因為居於塞外,商旅、部族、豪家皆是一盤散沙?你母親就以公孫氏為後盾,以安利號為工具,將這些地方的商路統轄整合,自己再居於令支這個要害節點,統一調度,與河北對接?”
“蔡郎中心中著實通透。”公孫珣連連點頭稱讚。
“不過,我倒是好奇。”蔡邕忽又抽了口氣。“你方才說你家安利號已經‘環渤海皆有’。那這第三階段,想來應該就是打通渤海上的船貿,直接讓遼東與青州相接。青州與遼東自古就有海路想通,這點我是知道的,可是北海、東萊、樂安、渤海這些地方,都是豪族林立的大郡,世家大族不計其數,你們家這個……這個什麼安利號是怎麼進來的?”
“不瞞郎中。”公孫珣低頭笑道。“這些地方其實都有公孫氏的分支。雖然早就出了五服,也分了家,但往上數個七八十年總歸是同出一脈,話還是能說上去的。再說了,這安利號又不是隻有我母親一個人獨享,族中與各地分支,乃至於各地親近豪族,每年都是有分紅的……”
“這倒是我小覷了你們公孫氏了。”蔡邕聞言再度倒抽了一口氣。“不想竟然開枝散葉到這個程度,‘環渤海皆有’,且遼西令支的本家還世宦兩千石……足以令人生畏了!”
“沒有經學傳家,終究隻是二流。”公孫珣似笑非笑道。“這才是天下人的公論。”
蔡邕聞言默然。
“想當年。”稍微頓了一頓,公孫珣這才繼續說道。“家母發現安利號的生意停滯以後,自知地域這個東西著實難辦,也就熄了一路把商號開到洛陽的心氣,轉而做一些豢養孤寡、資助學子的事情,然而期間又遇到一事,讓她耿耿於懷,至今難忘!”
蔡邕微微正色了起來……感情還知道為母親分憂,也算是個孝子了。
“母親在本地助學的時候,很自然的就發覺書簡這個東西,對於家境貧寒的幼童而言實在是個大難題……貴、重、繁,無論是抄錄還是使用都遠遠不如紙張。”
“這是自然。”這個話題是蔡邕的專業所在,他比誰都清楚這裡麵的門道。“真要是從啟蒙二字來講,書簡是萬萬比不上紙張的,又便宜,又輕便……不過,也僅僅就是書寫和練習時這紙張才顯得出色,要說到錄書,還是要布帛和書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蔡郎中所言甚是。”公孫珣點了點頭,表示讚同。“如今通行天下的那種紙張太脆,就算是朝廷和官府普遍用這種紙作為通緝圖畫,那也是要貼在亭舍裡讓人好生照看,才能勉強保存數月,家母也不會自以為是到用那種紙張來做書籍。不過,家母當年無意間曾接手過兩個造紙作坊,卻讓她對紙張的前途大為改觀……”
“說來聽聽。”蔡邕是真的好奇了。
“阿越,且把東西取出來吧。”公孫珣回頭吩咐道。
而這時候,蔡邕才恍然反應過來,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與這個公孫珣聊了許久,連這廝身旁那個最可惡的小子都給忽略過去了。
不過也來不及多想,隻見那公孫越打開放在手旁的一個木箱子,從中取出了一件顯得軟塌塌,但一望而知就是紙張的物什。
“這是我們遼西本地的一種軟紙,”公孫珣接過來,轉手捧給了對麵的蔡邕。
蔡邕接過來用手一摸,當即蹙眉:“品相與普通脆紙相當,但太軟了,墨水一沾就會化開,寫不得字!”
“正是如此。”公孫珣坦然點頭道。“實際上這家造紙作坊中出產的這種黃麻軟紙,一直都是供給自家主人用以代替廁籌的!”
蔡邕麵色一滯,然後直接將這張黃麻軟紙給扔到了地上。
公孫珣伸手捏住,萬分不解:“蔡郎中這是何故,這紙是乾淨的啊?”
“咳!”蔡邕漲紅著臉,強行解釋道。“你不曉得,我是聽你說竟然有人用紙來替代廁籌,覺得太過豪奢,心中生厭……”
“蔡郎中這是什麼話?”那邊一直沒說話的公孫越忍不住駁斥道。“你久在洛中,難道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豪奢嗎?有些權貴家中為了炫富,專門把上好的布帛絲巾放在廁中,那才叫奢侈無度呢!您自己說,天下不能果腹遮蔽的窮人有多少,絲巾這種東西是能用來如廁的嗎,怎麼不見你對此生厭?”
蔡邕麵色通紅,訥訥不能言。
“好了阿越。”公孫珣趕緊製止了自己族弟的頂撞,複又朝蔡邕解釋了一下。“蔡郎中不曉得,這種軟紙不過是用廢棄的麻頭、破漁網、樹皮所製,偏偏又寫不得字,用來如廁反而正合適……呃,您年紀大了,又經常伏案,不如待會我讓人給您送來一些,且用來試試。”
“多、多謝了。”不知為何,這蔡邕一把年紀了,竟然還有些尷尬。“你且繼續說來。”
“喏。”公孫珣點頭稱是,然後又讓公孫越拿過來了一張紙。“您再看這張……”
“這張紙潔白如雪。”蔡邕接過來後迅速品鑒道。“但也隻是潔白如雪,其質地與一般脆紙沒什麼區彆,恐怕依舊不善保存,可惜了!”
“蔡郎中慧眼如炬。”公孫珣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您再看這第三張紙!”
蔡邕接過來一摸,依舊是蹙眉不語:“這紙雖然也是白淨,卻還是軟塌塌的……又有何用?怕是也隻能用來如廁吧?”
“蔡郎中再想想。”
蔡邕摸著這張白色軟紙,看著眼前放著的其餘兩張,卻是忽的心中一動:“這紙莫非是你母親得到那兩家造紙作坊後,采二者之長造出來的?”
“正是如此!”公孫珣揮掌如刀,直接切到了地板上,儼然興奮到了極點。“蔡郎中恐怕不知道,其實從蔡候造紙開始,這天下間的造紙術已經近百年沒有什麼太大改變了,無外乎就是挫、搗、炒、烘,這四種工序罷了……其餘種種,都是工匠自己搞出來的小道,或是軟、或是硬、或是白、或是潔、或是緊、或是質……”
“我也曉得你的意思了。”蔡邕恍然大悟。“你是說,這造紙的基本工藝都是一樣的,也很成熟了,那麼博采眾家之所長其實是很輕易的一件事。換言之,若是能收攏各地工藝,那造出來輕便、潔白、緊致的紙張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代替書簡、絲帛也有可能?”
“正是如此。”
“那你家為何多年隻造出這種用來如廁的白色軟紙呢?”蔡邕茫然不解。
公孫珣聞言冷笑:“蔡郎中啊,咱們剛才不是說了嗎?沒有經文傳家的世族,終究隻是二流。而能養一個造紙作坊,且有獨門工藝的家族,哪個不是一流世族呢?須知道,這造出來的紙,終究還是用來書寫的多!”
蔡邕為之恍然:“怪不得你剛才說令堂對此耿耿於懷……想來是那些有造紙作坊的大家,欺她是女子,是商人,又出身邊郡,所以自恃名族,懶得理她?而且,你母親離不開遼西,你家又終究隻是在環渤海諸郡有些手段,出了這個圈子,恐怕更是寸步難行?”
“這些經學士族,豢養造紙工坊,也不過是為了附庸風雅。”公孫珣昂首冷笑道。“而且他們家中豪奢無度,書簡再重也有仆人為他們駕車搬運;刻錄再難,也有刀筆吏為他們代勞。若非我母親,哪裡會有人想過以此來利天下?!可是這群人卻個個不識抬舉……”
“我嬸娘懸賞百萬錢,以求新紙,此事當年環渤海皆知。”公孫越也再度插嘴道。“然而,數年間卻隻得了這一種白紙工藝,還是從臨近遼西的涿郡一家士族中求來的,除此之外再無進展……”
“這次我是真曉得你們所求了。”蔡邕微微撚著胡須感歎道。“令堂一女子,居然也心懷文教,我又豈能坐視不理?再說了,我這人也沒其他的愛好,唯獨書法、音樂、辭賦而已,此事若成,於我也大有裨益,公私兩便,不能不助……爾等可有什麼具體的訊息?說與我,我以書寫石經的名義替你們索要這造紙的工藝!”
公孫珣和公孫越對視一眼,齊齊失笑,後者旋即又從盒中取出了數種紙張,一一鋪列在前!
“蔡邕自矜能書,兼明斯(李斯)、扛(史扛)之法,非得紋工不妄下筆。工欲畚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張藝筆、左伯紙,及韋端墨,皆古法,兼此三具,然後可以儘徑丈之勢。方寸千官。”——《三輔決錄》.趙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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