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珣從不擔心自己會被朱野給盯上,因為乾過幾年郡吏的他比誰都清楚這些中低層官僚的尿性。緱氏縣裡的官吏們也好,那些河南尹的屬官們也好,一方麵會迫不得已把這個‘捅破了天’的原種給送到朱野麵前,另一方麵卻也會拚儘全力把這件事情塑造成原種的‘個人行為’和‘突發情況’,以減輕不良反應。
所以,自己的行為雖然有些捋虎須的感覺,但深知老虎習性的自己危險性並不大。
再說了,真要是被朱野知道了……那其實也無妨,有種他就來海內名儒盧植的‘緱氏山大學’把幾十號河北士子抓走啊?原種一個遊俠頭子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一群河北士子不過編了兩句話玩了個紋身,又沒犯法……讀書人的事,能叫個事嗎?
實際上,後來發生的事情也驗證了公孫珣的猜想,原種被打死了,自己這些人屁事沒有……不過令人不爽的是,嚴打來了!
話說,嚴打這種東西影響還是很大,再加上可能也有點做賊心虛的味道,所以根本不用公孫珣催促,沒地方去玩的河北士子們就都跑到緱氏山上認真讀書去了。甚至不止是河北士子,那些緱氏縣本地人,宛洛各地的貴族子弟,也都個個老實了起來,尤其是他們在靈堂上親眼看到了那個去見幽都王的原種大俠的屍體以後。
當然,這具屍體也稍微產生了一點副作用,那就是這些人如今見到那群河北士子就像是見了幽都王一樣,總是腳底抹油,讓想和他們做一番深入交流的公孫珣萬分不爽。
就這樣,書大概認真讀了半個月吧,約莫到了四月上旬,就在這群年輕公子哥們快要忍耐不住的時候,反倒是之前和眾人作出約定的公孫珣第一個打破了戒律,說是要請假去一趟洛陽,這瞬間讓所有人都有了逃課的借口。
公孫珣請假去洛陽城,當然不是去胡天海地的,他是有正事的。實際上他得到消息,一個他一直很關注的人物,劉虞劉伯安接到了朝廷詔令回到了京城……無論如何,公孫珣都想看看這位未來很可能會跟公孫氏有著直接厲害關係的大人物。
畢竟,和名列八駿卻陷入黨錮的劉表相比,和隱居在洛陽城東麵陽城山教書的劉焉相比,這位劉虞劉伯安雖然家世很高(祖父為九卿,父親為太守),但個人的名聲卻明顯還是差了一個檔次,再加上好像還是公認的好說話……所以,公孫珣還是抱著很大期待能和這位見上一麵,結交一番的。
“請少君稍候。”劉虞府上的門子穿著很樸素,也和傳聞中的一樣毫無架子,哪怕公孫珣明顯未加冠也沒有輕視的意思,而是很禮貌的接過了遞來的名刺,直接進去通稟了。
但是,僅僅進去了一小會功夫,這門子就又出來了,而且依舊禮貌:“少君請回吧,主人正在堂上見客,我等不敢去打擾。”
公孫珣難得眯了下眼睛,這才收起名刺轉身告辭。
不敢去打擾是胡扯,不然之前就不會收名刺,這必然是府中有身份的人看了名刺又問了門子情況後,覺得自己無足輕重,這才讓門子出麵打發了。
沒辦法,這個世道就是如此,層層疊疊,階級分明。
地方上的豪強視氓首為無物,隨意兼並欺壓;世家大族視豪強為墊腳石,斷然不會給豪強家族留一絲真正掌權的機會;而世家大族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邊郡的世族一般隻能在邊郡打轉,很少有機會轉型為經學世家,參與朝政;而經學世家掌握清貴位置,參與朝政,頭上卻也免不了如袁氏、楊氏這種四世三公的頂級大族把他們當做門下走狗使喚……
公孫珣那位老娘常常感慨自己走運,能遇到一個姓公孫的死鬼,使得她能在這世間立足。但在公孫珣看來,這未免有些女人見識了。人活著,就要往上看的,怎麼能因為自己不是下一層的人就心生慶幸呢?
而且再說了,自己家真的很得意嗎?
有錢,沒錯,自己老娘為自己準備了一輩子花不完的錢,但是這年頭有錢到底算什麼?
徐州的糜家趕著上百輛車子來洛陽賄賂權貴,以此求官,求來了嗎?可要是不求官,你有錢又有什麼用?
有錢你能給自己修大宅子嗎,能給自己搞一輛四匹馬拉的車子嗎,能看八八六十四個人一起跳舞嗎,知不知道什麼叫逾製?知不知道什麼叫獄吏的尊貴?!
而這錢終究是自己老娘賺來的,她在,自己就有花不完的錢,她不在了……那自己真的能從保住這钜億的家資嗎?
至於有勢,公孫氏也算是世家大族,而且在遼西根深蒂固,很多令支人甚至隻知道有公孫氏而不知道有官府,堪稱當地的土皇帝。
但是遼西令支的一個土皇帝算什麼啊?沒來洛陽之前公孫珣還把自家當一回事,可來到這裡才明白過來……一個遼西,不到十七八萬人口,每年都隻能舉一個孝廉,郡治陽樂城甚至不如這緱氏縣外的那個路口繁華。
也怪不得人家劉虞的家裡人看不起自己,連門都不讓進。這要是袁紹來了,那劉虞能托大不見?!
而且再說了,這公孫氏的勢力真的就是自己的勢力嗎?
按照嫡庶來討論,將來當家的應該是那個很早就進了學的公孫範!
按照自己老娘所講的那些事情來看,將來整個家族都要依附於公孫瓚……關自己什麼事?
努力聞達於諸侯……說的簡單,連母親口中著名的老好人劉虞都不讓自己進門,那曹操和四世三公的袁紹就真的能讓自己‘聞達’了?
可是,想要跳出這個階級樊籠,不求彆的,隻求能夠登堂入室不讓人看不起,又該怎麼辦呢?
大中午的,公孫珣長歎一聲,然後扭頭盯著遠處微微露出一角的大漢南宮發起呆來——莫非,竟然還是要依靠皇權嗎?也隻有住在那裡麵的那個獨夫,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把什麼經學世家、大族豪強,乃至於寒門單家,來一視同仁吧?
可是,這年頭皇權的代表是宦官……且不提那位南和縣崔縣君的忠告猶在耳邊,身為士人,一旦依附宦官就是自絕於自己的出身,隻說宦官的殘暴,恐怕公孫珣自己都過不去自己心裡的坎!
要是能有一個皇帝信任,卻又不是宦官的大佬讓自己攀附就好了!
“那人是誰,為何在咱們家門口站著不動?”就在街口處的公孫珣盯著大漢南宮胡思亂想的時候,卻沒注意一輛簡樸的車子從自己身邊駛過,然後停到了劉虞家門處,車中走出來一個剛剛束發的少年,看年紀與劉備倒是相仿,赫然是劉虞的長子劉和。
“回稟少主人。”門子趕緊低頭解釋了一番。“是一個據說在洛陽求學的世家子弟,剛才求見主人不成,不知道是不是心懷怨懟,竟然就站在那裡不走了。”
“可是你有所失禮?”劉和正色問道。“父親大人讓你這個親信看門,就是怕無端得罪了人。”
“斷然不敢。”門子再度俯首道。“主人的教誨小的一直銘記。恐怕是這人年輕氣盛,入不的門便覺得受了辱,這也是常見的事情。”
“這倒也是。”劉和點頭道。“不過既然是世家子弟,為何不讓他入門呢?”
“是主母否的。”門子小心答道。“她說遼西偏僻,不值一見……”
“哪兒人?”劉和猛地一怔。
“遼西。”門子低頭答道。“遼西公孫氏,手上有遼西候郡守的名刺,還有自己叔父右北平長史的名刺……”
“我去與母親說。”劉和皺起眉頭道。
“少主人……”門子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勸一句。
“你不曉得。”這劉和忍不住多了句嘴。“剛剛才在楊府上得知,父親這次來京城應該是被陛下點了幽州刺史,既然如此,這遼西名族,怎麼能不見呢?而且再說了,父親這邊正式任命都未下來,連我都是在四世三公的楊家那裡打聽到的,結果這邊公孫氏的子弟竟然就找上門了,豈不是更說明人家的不凡?”
門子連連點頭,然後也不再勸,就任由這劉和進去了。
然而,折騰了一個來回以後,等劉和帶著仆從出來迎接,卻發現門前的街口處已經再無人影了。
公孫珣絲毫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和未來幽州大佬接觸的機會,他滿懷心事,頗為喪氣的打馬出城,到了晚間,卻是又回到了緱氏山下。
“大兄不在?”公孫珣一臉茫然。“他不在便不在就是了,這有何妨,為何要專門候在這裡告訴我?也無外乎就是宿在了緱氏縣城中或是山上吧。”
“不是這樣的。”等在院中的公孫越連連搖頭,絲毫不掩飾自己滿臉的複雜表情。“兄長不知道,大兄今天走了天大的運氣,隨一位新認下的老師去了洛陽城了!”
“什麼意思?”公孫珣愈發疑惑了。“哪來的新老師,還去了洛陽城?”
“是當今九卿之一,光祿勳劉寬劉公。”公孫越趕緊解釋道。“劉公從宛城訪友回來,車輪子恰好在咱們家門前的路上壞掉了,就來咱們這裡借車子,而大兄剛好在家,就出來幫忙……那劉公看大兄儀表堂堂,聲音宏亮,就坐在咱們院中細細的問了一遍他的情況。本來隻是借車子的,最後竟然直接收了大兄做學生,而大兄也親自駕車護送著這位新老師回家去了。”
公孫珣怔了半響……這尼瑪就是自家老娘嘴中大氣運主角和路人的差距嗎?
自己專門去拜訪一個還不是很位高權重的劉虞,結果被人拒之門外,而自己這位開了掛的族兄在家裡坐著,竟然就從天上掉下來一個位列九卿的老師!
真TM不公平!
“兄長不曉得。”那邊公孫珣正在胡思亂想,公孫越卻忍不住繼續科普起了這劉公的的身份。“大兄走後我找人專門打聽了這位宗室出身的劉公,他的來曆可是真的不凡!其父就位列三公,他本人很早就被稱為經學大家,入仕後更是連續做過東海相、尚書令、南陽太守,因為作風隨和,向來被尊稱海內長者。後來當今陛下登基,他又被征為太中大夫,為陛下講經,如今陛下加冠成年,他自然就水漲船高,區區數年,曆任侍中、屯騎校尉、宗正、光祿勳……”
“你且等等……”公孫珣突然打斷了對方。“你說這位劉公乾過什麼?”
“侍中、屯騎校尉、宗正、光祿勳……都是清貴到極點的位置。”公孫越趕緊重複了一下。
“之前!”
“之前是太中大夫,為陛下講經……”
“所以深的陛下信任?”公孫珣接過了話來,卻是微微眯了下眼睛。
“那是自然,這可是陛下少年時期的三位正牌帝師之一。”
“你去找金大姨,請她備三份最重的拜師禮!”公孫珣忽的正色吩咐道。“大兄既然拜師,怎麼能不備六禮束脩呢?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洛陽幫他補上!”
“劉虞字伯安,東海郯人也。祖父嘉,光祿勳。虞初舉孝廉,稍遷幽州刺史……將赴任,時瓚於洛陽,乃上門謁見,門子以邊郡粗鄙,驕橫不納。瓚退,陰噬指曰:‘匹夫無禮,來日升騰,必有厚報!’”——《舊燕書》.卷六十七.諸公孫列傳
PS:公孫瓚曆史上確實有兩個老師,也就是說他確實又拜了劉寬為師,有一件非常著名的文物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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