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亮,村東頭二拐子家的母狗阿黃便嗷嗷叫了起來,大黑也不顧兄弟情誼,抽身爬起,屁顛屁顛跑去尋歡作樂了。
沒有了天然暖熱枕頭,李延慶一下子從熟睡中驚醒,這時,他的父親也起身出門了。
李延慶的意識還沒有完全醒來,他迷迷糊糊感覺父親推著昨晚從胡大娘家借來的獨輪車出門走了,在他記憶中,父親每天上午天不亮就要出門,今天似乎走得有點晚。
“慶兒,我今天去鎮裡有點事,中午不回來,鍋裡有幾個菜饃,你自己熱了吃。”
“知道了!”
李延慶迷迷糊糊答應一聲,轉身又睡著了。
但隻睡了片刻,他便夢見自己被人綁坐在椅子上,父親坐在他對麵吃大餐,吃得眉開眼笑,卻不肯給他鬆綁,情急之下,他頓時從夢中驚醒了,這才感覺腹中饑腸咕嚕,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李延慶爬起身,竟意外地發現外麵出太陽了,一縷陽光透過樹梢射進屋子裡,使原本濕冷昏暗的屋子變得明亮起來。
這是十天來第一次出太陽,李延慶歡呼一聲,從炕上一躍跳下地,光著腳便向外麵跑去,隻見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了院子,小鳥在大樹上嘰嘰喳喳歡叫,空氣一洗往日的潮濕陰冷,格外清新溫暖,帶著一絲泥土的氣息。
李延慶貪婪呼吸幾口溫暖的空氣,這才念念不舍返回房間,廂房的門半開著,正好可以看見屋角不及填上的土坑,他這才反應過來,父親說今天有點事,原來是去給他報名讀書了。
其實李延慶對去學堂讀書並不是很感興趣,他可以想象這種鄉下學堂,幾個村的人湊錢請個長著山羊胡子的冬烘先生,領著一群孩子整天搖頭晃腦背四書五經,李延慶覺得那個先生未必比自己強。
更氣人的是,父親拿了十貫錢去交學費,那可是父親一文一文攢下的血汗錢,也是一堆堆美味的糖漿炊餅,李延慶歎了口氣,將破鍋裡的幾個菜饃填進了肚子。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個笑嗬嗬的聲音,“小青兒慢點跑,路滑,莫摔了。”
緊接著,一個梳著羊角小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進了院子,“二傻哥哥,我和祖娘來看你了。”
陽光仿佛一下穿透了李延慶的胸膛,他內心也迅速溫暖起來。
“我在這裡,啊!你稍等等.....”
他剛跑進院子,又慌忙轉身回來穿鞋.....還有穿褲子。
一個穿著花襖的小姑娘捂著嘴嘻嘻直笑,“祖娘,二傻哥哥沒穿褲子,光著小屁屁呢!”
半天,李延慶才紅著臉磨磨蹭蹭出來,剛才臭大了,他居然沒褲子,吊兒郎當地跑出來。
院子裡的祖孫二人是他的鄰居,胡大娘和她的孫女胡青兒,胡大娘曾養了不少雞,可現在隻剩下兩隻母雞,原因是村裡出了一群黃鼠狼。
多虧大黑將一隻隻黃鼠狼抓住,胡大娘也格外喜歡大黑,經常給它一點剩食。
孫女胡青兒今年三歲,在李延慶看來,實際上隻有兩周歲,卻十分聰明活潑,長了一張蘋果般紅撲撲的小臉,她最喜歡找李延慶玩,雖然她母親擔心女兒以後會變成傻妞,不願讓她去串門,但胡大娘卻很喜歡李延慶,總是帶孫女過來,每次都會給李延慶帶點吃食。
胡大娘從籃子裡摸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塞給李延慶,和藹地笑道:“剛剛才煮好,快吃吧!”
“謝謝大娘!”
李延慶有點不意思地接過雞蛋,將雞蛋塞進兜裡。
胡大娘笑著摸摸他後腦勺,“怎麼,還舍不得吃嗎?”
“二傻哥哥快吃吧!吃完了,我這裡還有一個。”小青兒笑嘻嘻地將另一個雞蛋也塞給了他。
李延慶剝去了蛋殼,慢慢吃著雞蛋,鼻子一陣陣發酸,這兩天他是有點太多愁善感了。
“二傻哥哥,再給我接著講故事吧!後來那個紅孩兒抓到唐僧沒有?”
“好!我接著給你講。”
李延慶拉著小青兒在門檻上坐下,繼續給她孫悟空大戰紅孩兒的故事,但剛講了沒多久,李延慶又想起一件心事。
他拍拍小青兒的手,“二哥哥有件事要問問你祖娘,等一會兒繼續給你講故事。”
“慶哥兒要問什麼?”
“大娘,我父親在外麵.....欠了很多債嗎?”
昨天晚上父親的自言自語使李延慶知道了他們日子過得貧苦的一個原因,父親要還債。
胡大娘歎了口氣,“你爹爹是欠了李老爺一大筆錢,你娘去世時買墓地、買棺木,辦喪事,據說前前後後花了五百貫錢,都是問李老爺借的,所以你爹爹去給李老爺養馬,就是為了還這筆錢,有時候他還要去縣裡給書社抄書掙錢,又當爹,又當娘,拉扯著你過了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延慶默默無語,他一直困惑父親明明是李氏族人,卻為什麼要去做仆人的活,原來是這個原因,想到父親這麼多年才攢下十貫錢,五百貫錢要還到猴年馬月去。
胡大娘很同情地望著這個苦命的孩子,五百貫錢啊!每年還有那麼高的利息,他們父子這一輩子也休想還清了。
胡大娘也不明白辦喪事為什麼會要五百貫錢,絕大部分貧寒家一輩子也攢不下來這麼多錢,但她從不多問,她知道這裡麵必有隱情。
旁邊小青兒揚起紅撲撲的小臉說:“祖娘,我們替二傻哥哥還錢吧!”
胡大娘憐愛地摸了摸孫女的小辮子,“傻孩子,那麼多錢,咱們家也還不起啊!”
就在這時,院門砰地一聲撞開了,隻見小青兒的父親胡大背著一個人進來,渾身是血。
“爹爹!”
李延慶驀地站起身,他認出了胡大背上之人,正是他父親李大器。
“慶哥兒,快把你爹爹扶進屋裡去,我去請大夫!”
“不用去請了,我沒事……”李大器氣息微弱道。
李延慶連忙上前扶住父親,隻見父親雙眼淤血,胸口上斑斑點點全是血,嘴角還有血跡,臉色十分慘白。
“大叔,我父親怎麼了?”
“先扶進屋再說。”
三人七手八腳將李大器扶進屋,讓他躺在炕上,李大器長長出了口氣,“還好,沒有被打死,我李大器還活著。”
“我的娘,居然打吐血了,是誰這麼狠毒?”胡大娘憤恨地問兒子道。
“是被劉大管家帶人打了,不知道什麼緣故,聽說還搶走了大器的錢。”
熱血驀地湧上李延慶的頭頂,他一言不發,轉身便向外奔去。
李大器頓時急了,艱難說道:“大郎,攔住他,他還是孩子!”
胡大急忙衝出房間,隻見李延慶從柴房裡衝出來,手中拎了一把鋒利的柴刀,他一步上前,攔腰抱住了李延慶,“你瘋了嗎?快把刀放下!”
李延慶拚命掙紮,“放開我,讓我去宰了那個王八蛋!”
胡大力氣極大,能把一頭牛擱到,方圓百裡內無人能和他相比,但他卻感到自己居然有點抱不住這個孩子,這孩子以前可沒有這麼大的力氣啊!他不由暗暗心驚。
但李延慶畢竟還小,手中柴刀被胡大硬奪了過去,胡大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凝視他眼睛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大丈夫絕不逞一時之能,明白嗎?”
湧聚在李延慶頭頂的熱血漸漸消失,但眼中仇恨卻更深了,他默默點了點頭,回頭對胡大娘道:“大娘,先把青兒帶回去,她還小。”
青兒站在一旁被嚇呆了,這時,她聽見傻二哥哥要自己回家,小嘴不由一撅,“我才不回去!”
胡大娘想起一事,一拍腦門道:“瞧瞧我這記性,家裡有傷藥呢!我居然忘記了,青兒,跟祖娘回去取藥。”
小青兒千般不願意地被祖母帶了回去,李延慶平靜片刻,對胡大道:“不管怎麼說,我要把錢要回來,那是爹爹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不能被他們搶走。”
“彆去要了!”
李大器艱難地走到門口,扶住門框氣喘籲籲道:“大黑咬傷他兒子,那是賠給他的醫藥費。”
“他在胡說八道!”
李延慶再次憤怒起來,“大黑什麼時候咬過人?根本就沒有咬他兒子。”
“是我主動賠給他的,你就....彆去要了。”
李大器搖搖晃晃快站不住了,胡大連忙上前扶住他,“你是內傷,千萬不能動,快上床去躺好,彆擔心傻哥兒,他雖然年幼,卻很明白事理。”
“大郎,千萬彆教他去報仇,仇恨太深,將來會害了他。”
胡大笑了笑,“我明白,你快躺好,彆說話了。”
院子裡,李延慶怔怔望著天空,溫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但他心中卻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寒意。